第29章(第2/3頁)

倏然間,林玉嬋汗毛直豎。

一只溫熱的手捂住她的嘴。緊接著另一只手鉗住她雙臂,指尖頂上她咽喉。

一切發生在刹那之間。她被拖離好幾步,油燈掉在地上。一叢辮捎掃過她的臉。幹幹凈凈的皂角味道。

“嗚嗚嗚是我,敏敏敏官少爺別沖動……”林玉嬋全身發軟,從對方的指縫裏艱難發聲,“王全剛剛帶人要進來抓你,我我我來告訴你一下就走……”

捂她嘴的手松開了,“當真?”

果然是他。

她趕緊點頭。

蘇敏官低下頭,跟她四目相對,在她眸子裏看到自己顛倒的面孔,冷冷盯了好一刻,確認她真是好心。

沒有企圖的,純粹好心。在這年頭已不多見。

這姑娘的城府還沒練到家,小小的薄唇忍不住抽,細微的情緒藏不住。

他這才松開她的胳膊,撿起地上的燈。

林玉嬋又說:“我已將大門反鎖了,但門內只有一個細閂,很容易破開。不管你來幹什麽,得抓緊時間……”

她說到一半,忽然失聲,倒抽一口氣。

借著微弱的燈光,她頭一次看清了自己站在何處。

大約是哪個商號的廢棄倉庫,內裏濕熱無比。眼前一條長長的走廊,地面濕滑滿是垃圾,走廊兩側用木板和鐵絲隔出一個個小空間,狹窄得如同鴿子籠。在那些鴿子籠裏,蜷縮著一個一個的……人。

都是男人,有老有少,全都精神萎靡,衣不蔽體。每個鴿子籠裏鎖著三五個。

他們的辮子被系在一起,連成一串。放眼望去,不下百人——禿的、瘸的、豁嘴的、羅鍋的、癩痢頭、獨眼龍,密密麻麻,半死不活,微微蠕動,好似水陸畫裏的冤鬼。

方才林玉嬋隱約聽到的人聲,毫無疑問就是這些人發出來的。

她突然注意到,整個屋子沒有明窗,只有屋頂幾排氣孔,此處的空氣幾乎不流通,混合著人身上的臭氣和屎尿騷氣,令人窒息。

倉庫末端,隱隱約約的,另有一個緊鎖的大門。毫無疑問,這些人都是從那扇門裏運來的。門外多半有專人把守,確保他們無從逃脫。

蘇敏官潛來的時候,腳步幾乎無聲,林玉嬋帶了燈,說了幾句話,鴿子籠裏的不少人這才注意到有外人進來,幾十雙渾濁的目光緩慢地移動到了她身上。

有人囁嚅地說著什麽,裂開的嘴裏露出一口爛牙,滴著似膿的涎水。

此情此景太過滲人,林玉嬋不覺腿軟,後腦陣陣發麻,有點站不住。

蘇敏官穩穩地扶住她,俯身在她耳邊,輕聲說:“歡迎來到廣州最大的豬仔館。我花了兩個月,才弄清楚它的位置。”

林玉嬋抖著聲音問:“……豬仔?”

她想起林林總總的傳言。年輕男性被蛇頭誘騙,禁錮人身,運往外洋,淪為奴隸勞工……廣州地方官府似乎也插手其中,將死刑犯流放犯賣掉賺錢……對了,赫德來德豐行查稅的時候,也有意無意問起走私豬仔的事,王全裝傻……

上輩子做學生的時候,她也在資料上讀過那些被迫出洋的華工血淚——他們被高薪誘惑,背井離鄉漂洋過海,建設了異國的土地,卻被殘酷虐待,絕大多數都埋骨他鄉……

今日見到才知,真相比歷史資料殘酷得多。這特麽簡直就是販奴!

豬仔館,顧名思義,大概就是這些華工裝船販賣之前,停留的最後一站。

這些即將淪為奴隸的人,已經被饑餓和疲勞折磨得半死不活,又或許知道自己已簽了賣身契,絕無擺脫的可能。見到生人進來,神情一個賽一個的麻木,一點求救的意思都沒有。

有幾個人被那油燈的亮光晃到,還皺起了眉頭,臉撇到一邊。

林玉嬋難以置信,結結巴巴問:“為什麽在、他們、和德豐行倉庫作坊連在一起……難道……”

蘇敏官面露嘲諷的微笑,“不然呢?就憑齊崇禮那點茶葉生意,怎供得起他一府上下,窮奢極侈的過日子?販豬仔是暴利生意,賣一個去南洋,可得銀百元;去美洲,能收兩百。在船上擠得像鹹魚,病了就直接丟下海。就算路上死掉一半,也比販茶販煙來錢快得多。”

他不給林玉嬋再發問的機會,抓住她的手腕猛地一拽,快步走入那散著腐臭氣的走廊。

他自控力超群,鴿子籠裏的慘狀、那些聲音和味道,完全沒能影響他的情緒。正如那日誤入亂葬崗,他在一堆血汙死屍裏神態自若。

他步伐匆匆,腳上的雨靴踩在地上,發出空曠的咚咚響聲。如豆的燈光追不上他的臉,他一張面孔隱在腐爛的黑暗裏,唯有兩只眸子熠熠有光。

林玉嬋顫聲問:“你要幹什麽?”

“找人。”

“找誰?”

他沒正面回答,“要是看到你弟弟,指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