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第2/3頁)

鏟子上停著個蒼蠅,正在腳底打滑地跳舞。

這“社會的毒打”超越了她的底線。她硬著頭皮刮出半碗,還沒進嘴就犯惡心。

林玉嬋癟著肚皮出來,幹了一下午的活,幾次頭暈眼花,險些跌下梯子。

幾個夥計都幸災樂禍地瞥著她笑,交頭接耳。

“哎,婆娘就是笨,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還偷懶。”

這世上就是有一種人,你跟他無冤無仇,他卻恨你入骨,只因欺壓弱小是他唯一的樂趣。

*

傍晚茶行打烊,夥計們有的去後面倉庫宿舍裏休息,有家室的各自回家。

王全把林玉嬋叫住:“喂,妹仔。”

他忙了一天,接待了兩三個洋人買辦,剝削了四五個貧苦農民,又去府裏催了一趟少爺來學做生意,照例吃了閉門羹——累得滿臉出油,鏡片上閃著花油星子。

擡頭一看,貨架被收拾得整潔幹凈,而且展示櫃上的幾排樣茶,居然是按照等級高低排列的——出口的茶葉統分甲乙丙丁四等,最近齊老爺趕時髦,命令將錫紙上的等級標簽改成了ABCD,方便洋商客人辨認。

夥計們不識英文,看字母如同鬼畫符,時常亂放。王全糾正過無數次,成效不大。

好在洋商眼睛也不瞎,自己會挑會看,貨物亂些也無妨。

但今日王全才發現,樣茶自動歸位,按高低貴賤排成幾列,十分賞心悅目。

林玉嬋正順手把一袋放錯了的“A”擺回原位,回頭問:“掌櫃的,什麽事?”

王全有點驚訝隨於她的熟練,隨後想,她不過是細心而已。

他咳嗽一聲:“這幾日幹得不錯。”

王全一句開場白,林玉嬋愣住了。

居然不是趕她走?

王全:“有個後生仔,拉黃包車的,我常坐他的車,人很老實。攢了三十兩媳婦本,我只收七成,剩下的歸你。你要是願意,明日就不用來幹活了。”

林玉嬋依舊愣了一陣,才有點明白過來。

“您還是要趕我走啊?”

當然,鑒於她這幾天任勞任怨的優秀表現,王全也“投桃報李”,提前把買主的信息跟她透露一下,讓她有個心理準備,不至於像上次似的,鬧得滿院子雞飛狗跳。

對王全來說,這已是很積德了。

林玉嬋這次也有點底氣,耐心跟他討價還價:“掌櫃的,我還是願意在這邊給您掙錢。”

說得很赤膽忠心,其實就是看上了茶行這個容身之處。

王全痛心疾首,告訴她:“你別看他窮,他家的祖墳我去看過,風水極好。你踏踏實實多給他生幾個兒子,將來會有人中狀元的!”

他這不是信口胡言,林玉嬋看他臉色,確實真情實感,覺得這是為她打算。

她冷笑:“既然如此,您趕緊生個女兒嫁過去吧,以後能當狀元郎的外公呢。”

王全沒料到她如此不識相,冷然變臉,吐了一口痰。

“剩飯好吃嗎?”

想必夥計們已經把“給她留最爛的剩飯”這件事炫耀給掌櫃的聽了。林玉嬋一聽這話,打起了精神。

“掌櫃的,這不公平。”她伶牙俐齒,“我幹的活比其他夥計都多。今兒來財大哥差點記錯了茶葉的價格,還是我提醒糾正的呢。”

王全錯愕,隨即啐一口:“笑話!其他夥計都是男的!一個女人家還想跟男人吃一樣的飯,這還不翻天了!愛吃不吃,不吃餓著!”

*

林玉嬋餓著肚子收了工。

小鳳還知道偷偷帶夜宵呢。在這個世界裏人人自力更生,得自己想辦法填肚子。

離開茶行之前,她覷見左右無人,蹲身伏在櫃台下面,伸長一只胳膊。

她這幾日已經觀察過了,德豐行鋪面右側櫃台上放著個黃銅罐子,頂部立了個可愛的小鳥。那罐子平日鎖著,裏面裝的是散碎銀錢。財大氣粗的主顧們談完生意,信手丟幾個零頭入罐,銀錢觸動機關,那罐子上面的小鳥就會點頭致謝。

這是旗昌洋行送給齊老爺的禮物,原本是賞玩用的精巧玩意兒,後來王全聽說洋人有給小費的習慣,將這個小鳥罐子要了來,果然隔幾天就能攢一罐子小錢。

小錢的樣式五花八門,除了碎銀、銅板,還有通商口岸流行的西班牙銀元,花旗國美元硬幣、墨西哥“鷹洋”,等等。

小費由王全主持分配。原則上是多勞多得,但實際全憑掌櫃的心情喜好。

那個叫寇來財的夥計腦筋笨,不會來事,從來沒分到過小費,但也沒見他懊惱不平過。

林玉嬋曾經不止一次透過門縫,看到寇來財鬼鬼祟祟地將那罐子抱起來,傾斜成一個特殊的角度,然後眯著一只眼,用他那留著長指甲的小拇指伸進小鳥的嘴巴,十次裏有五六次能掏出點東西來。

然後他會迅速卷起手指,假裝彈鼻屎,往貨架最底端的縫隙裏一抹。起身的時候,手上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