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第2/3頁)

猶如春水初融,方才的一線陰霾立刻雲消霧散,林玉嬋不自覺地挪開視線。

心裏後悔呀,還真被他嚇到了,丟人。

敏官告訴她,十三行的商人,除了尋常的名、姓、號,都會另取一個朗朗上口的商名,以便和洋人打交道。

商人雖富不貴,都一心想讓子孫走官宦之途,因此商名裏常帶個“官”字。

他的祖父商名就叫敏官,這個名字曾經在洋商中口耳相傳。後來他父親接手家業,洋商只認老牌商號,親切地稱呼這位新當家的“敏官二世”。

巨額的家業沒能傳給“敏官三世”。在蘇少爺的幼年記憶裏,散落著各式各樣的別離。

他再也見不到那個帶有假山花園的漂亮大院,新搬的家一次比一次小;下人被遣散,家什被搬空,喜愛的美食吃不到。直到有人開始上門討債——其中一次,帶走了他的親娘,敏官二世最愛的妾。

家業敗後,幸而有家族的一些朋友相助,讓他不至於流落街頭。長大後,憑著幼時耳濡目染的生意素養,在洋行找了份工,得以糊口。

大概這就叫世態炎涼。從烈火烹油的富家少爺到被官府亂抓都沒人保的棄兒,也就隔了十來年的時間。

……

“那……你實名怎麽稱呼?”

細細的聲音如同夏日一泓水,打散了壓抑的回憶。

“我……”

蘇敏官有些猶豫,大概是後悔方才一時沖動,跟她透了底。

“等等,我們做生意的講究有來有往。阿妹,你先說,你叫什麽?”

他揚起頭,自鳴得意地抿起了嘴角。

小姑娘家的閨名怎麽也不可能隨隨便便告訴別人吧?即便是個身份低微的妹仔。

誰知對面這小姑娘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她特別爽快地回答:“對了,早就該告訴你,我姓林……”

原主反正沒名字,林玉嬋也就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把自己名字跟他說了,還貼心地指明了是哪兩個字。

“……嬋娟的嬋。千裏共嬋娟知道吧?”

蘇敏官無言以對,咬咬牙,小聲說:“小白。”

林玉嬋:“咩?”

“小白。是我家裏人叫的名字。”他提高聲音,嚴厲警告,“不許告訴別人。不許亂叫。”

林玉嬋忍不住撲哧一笑。

“不許笑!”

林玉嬋轉過身去勾嘴角。

如此深藏不露,乳名卻起得如此清純隨意,這絕對是故意的。

蘇敏官輕輕咳嗽一聲。

“好了,現在我回答你的問題。我舍不得怡和洋行給我的銀子,因此又回去做事了。我今日的確是代怡和而來,買你們德豐行的茶。正經生意,不會坑你東家。”

被他小小的嚇唬了一下,諒林玉嬋也不敢再刨根問底。

他說著,大踏步朝著倉庫走去,拍拍自己衣袋,“我連匯票都帶好了。要是茶葉合格,直接付定金。”

林玉嬋覺著新鮮:“匯票?是那種可以拿到錢莊去的……”

大清的金融支付手段真先進。電視劇裏都是一箱箱搬銀子的。

蘇敏官有點鄙視地看了她一眼,答道:“什麽錢莊?是倫敦麗如銀行。”

林玉嬋:“……”

大清真先進。

說話間倉庫已在眼前。微風吹過拐角處一個暗旮旯,帶出一股濃烈的茅廁味道。

林玉嬋咬牙,一些異樣的感覺爬上小腹,額角突然冷汗微沁。

從早晨開始就沒上過廁所……

就忍,硬忍。

“就是這裏。”她努力顯得若無其事,“不知少爺看不看得上眼?”

外人進庫房,走的是一條特意鋪出來的木板路,離那些熱火朝天的力夫工地有幾十米距離,遠遠一望,尋常人便只能驚嘆於德豐行茶葉庫存的規模,而看不清制茶卸貨的細節。

蘇敏官遠遠看著庫房裏的竹筐和家夥什兒,沉吟道:“這些是從福建武夷山地方茶販處收來的散茶,凋萎、揉撚、殺青、烘曬等工序,已由當地茶農完成。但洋人買茶要求質量高,因此還要烘焙、補火、篩揀之類的精加工,方可售賣——看這樣子,這些茶還都沒開始精制吧?”

粗制的茶葉帶著硬梗,又悶在竹筐裏,原本沒有太濃郁的香氣。即便如此,風中還是彌漫著一股淡淡的木葉清新,可見這一撥茶葉的質量上乘。

他說得慢條斯理,大概等著林玉嬋這個茶行小夥計贊一句“您真懂行”。但林玉嬋乃外行一個,聽他一席話,更似聽了個掃盲,只能連連點頭,敷衍道:“您說得都對。”

蘇敏官對牛彈琴一通,不聲不響收尾,問:“你怎麽了?不舒服?”

林玉嬋:“……”

小姑娘瘦成一棵草,顯得眼睛格外大,而那額頭上滴下來的冷汗都趕上眼珠子大了,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明顯心不在焉。

蘇敏官起疑,目不轉睛盯著她,慢慢說:“現在該我問話了。你到底是誰?你若是茶行的雇工,為何會病倒在外頭無人管?商行裏沒有收妹仔幹活的規矩,德豐行又為何破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