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第2/3頁)

蘇敏官的臉色忽然不易察覺地暗了一暗。

他不冷不熱地說:“我有正經的營生,錢我會還的。”

林玉嬋覺得匪夷所思:“那人家方才問你有沒有東家,你怎麽搖頭?”

蘇敏官好像意興索然,眼簾垂下,禮貌性地問她:“阿妹,你叫什麽?你家住哪?我送你吧。”

林玉嬋語塞。這種靈魂拷問她一點也不想答。

驀地心中一動。未來還要在這個光怪陸離的廣州城裏混日子,眼前這一位算得上生死之交,應該能小小地幫她個忙吧?

她問:“你知不知道有哪裏……嗯,招女工的?包吃住就行……”

要是她能掙錢,林廣福也許就不那麽著急賣她了。

“女工?”蘇敏官顯然對這個概念有些陌生,不過“包吃住”三個字還是很容易理解,“你沒有地方住?”

她忙點頭。

他唇角微微一翹,輕聲說:“我真可以不還你錢?”

林玉嬋:“……”

什麽跟什麽啊!腦子轉真快。

也許他真的有門路,能給她介紹個工作?

蘇敏官:“跟我來。”

零落的雨點忽然從天而降。黑雲忽地將府前路那一排商鋪遮住。突如其來的暗淡裏冒出來一串長長的影子。那是個匆匆前進的人力車,車輪碾過石板路,發出嗒嗒的響聲。

一個小廝模樣的人打著傘,甩著辮子,跑步跟在旁邊。

車上坐著個洋人,一頭濃密的姜黃頭發,隨著車輪的滾動左右搖擺,好像腦袋上盤踞了一只貓。

他抱著一杆手杖,不時掏出懷表看,老遠就叫道:“停車停車!”

幾個收攤小販四散而躲。蘇敏官轉頭一望,臉色微沉。

那洋人跳下車,姜黃頭發隨風舞動。

“Manqua, where have you been?” 洋人拄著手杖直奔蘇敏官,焦急問,“你擅自離崗已四天了,當我的生意是兒戲嗎?今天才有人告訴我,你被官府收押了。你到底犯了什麽罪?”

身邊小廝適時將傘罩到洋人頭頂,讓他免受雨淋。

林玉嬋聽完這一串,已完全石化了。大清廣州府比她想象得要國際化得多。空降短短三日,她已經見過了三個英國人,聽口音還是不同地方的,都團聚在廣州了。

富商直接飚英語,而且是對著蘇敏官說的!

蘇敏官抿著嘴唇,神色難辨。

他大概以為林玉嬋看到洋人嚇壞了,無奈地輕聲笑笑,介紹:“這位是怡和洋行的大班渣甸老爺。我的……東家。”

林玉嬋眼睛瞪老大:“怡和洋……行?”

就是那個遠東最大財團Jardine Matheson Holdings,新交所、倫交所上市,投資資產遍布全球,包括置地集團、文華東方、美心、八喜、萬寧、711、永輝超市……

不過,現在的怡和洋行應該還處於野蠻生長的青年時期,利用走私鴉片賺得第一桶金之後,就在中國參與各式各樣的投資和傾銷。

渣甸大班年紀不大,兩腮胡子亂抖,一副沉不住氣的樣子,也並沒有日後“東方巴菲特”的雛形。

林玉嬋:心情復雜。

蘇敏官瞥了一眼她的神色,起身迎上渣甸。

即便是對著洋人,他也神色冷淡,腰不帶彎。

“是誤會。我剛剛被放出來。”他頓了頓,禮貌地加一句,“多謝掛念。“

林玉嬋有點腿軟,一瞬間以為自己在做夢,滿腦子都是“有眼不識泰山”。

蘇敏官也說的是英語。

而且語音純正,比渣甸大班那一口蘇格蘭英語還純。

剛剛發覺自己穿越的時候,林玉嬋還苦中作樂地慶幸,相比古人,起碼自己有超越時代的優勢,能說兩句得體的外語,讓老好人牧師直接給她發神學院offer,最不濟當個通譯,不至於餓死。

現在看來,她想得太簡單了。

“古人”的英語完全秒殺多數二十一世紀大學生好麽!

不過話說回來,能在洋行工作的,必定是通曉外語的專業人才。這算是廣州獨特的地域文化。

渣甸大班甚是不快,揉著自己腦袋,嘟嘟囔囔地抱怨了好一陣,“還好你自己解決了問題,不用讓我跟中國官僚打交道,那簡直讓人窒息——快跟我回去,你還有好多活兒要做呢……哎,她是誰?”

他指著林玉嬋。

蘇敏官沒馬上回答,慢慢轉向她,口型說了三個字。

“包吃住。”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挑釁。那意思是:你來不來?

林玉嬋突然明白了,為什麽他被官府冤成叛匪,面臨砍頭的命運之時,也還能從容不迫地在大街上跟衙役廢話。

就算沒有她自作多情地贖人,怡和洋行也遲早會得到消息,出面把這個擅自曠工的雇員給撈出來。

說不定連二兩銀子都不用給。官府能不看洋人的臉色?

但……他為什麽又不肯當眾承認自己身份,堅持說自己是無業遊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