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第2/3頁)

倒是沒認出她。林玉嬋“死而復生”,雖說依舊滿臉病容,至少跟當時的死人樣大相徑庭。

他只是奇怪。鳴冤鼓後頭怎麽還藏人呢?

林玉嬋正愣愣地看著他訴冤,突然兩人目光對上,她立時一身冷汗,耳朵尖發熱。

這要是被人發現她就完蛋了。慌忙把食指豎在嘴邊,朝他輕輕擺手。

蘇敏官也反應得快,事不關己地收回目光,看向人群裏一個貌似德高望重的老頭,口中繼續滔滔不絕:“……這位老先生給評評理,放了我大家皆大歡喜,知府老爺也省得麻煩,是不是……”

林玉嬋輕輕出口氣,抹掉一把汗。

其他犯人們終日缺水少食,體力都是能省則省,就連“冤枉”喊得也頗為敷衍。只有蘇敏官這麽一個話多的,衙役們在街上呆久了也無聊,當即不客氣地懟了回去。

“爛仔,你繼續編!五仙門外亂葬崗裏埋的都是砍頭的叛黨,你要真是良民,沒事往那裏去做甚?大家說說看,這個蘇敏官給叛黨收屍,即為叛黨同夥,沒錯吧?”

圍觀眾人哄笑:“長班說得對。”

蘇敏官氣餒了些,朗聲道:“我不是給叛黨收屍,我是偶然路過,看到那裏有個病死的細路女,古人雲兔死狐悲物傷其類,我也許久沒做善事了,就鬼迷心竅,想把她弄到義冢去。沒想到細路女半途活了,嚇死個人……”

衙役更笑成一團:“叛黨就不能有女的了?你跟女叛黨來往就無罪了?——你說她不是叛黨,那她人在何處,你倒是找來對質啊。”

蘇敏官怔了一怔,道:“讓我放在南關增沙街的禮拜堂了,不知道如今在哪。”

衙役臉色轉陰,拖長了聲音道:“你明知洋大人有治外法權,就算長毛匪藏在裏頭,咱們都不能進去搜。哼,你拿洋人當擋箭牌,其心可誅啊。”

圍觀人眾紛紛道:“這人滿口胡言,眼見是叛黨無疑了,老爺們不必跟他枉費口舌。”

眾人群情激憤,都覺得這個蘇敏官的狡辯漏洞太多,簡直侮辱自己的智力。

林玉嬋被擋在厚厚一層看客後面,目光穿過一束束粗細不均的辮子,打量那個倒黴的蘇敏官。

盡管容顏憔悴,頭頂的亂毛炸上天,但他卻依舊淡定從容,在身邊一眾黑粗悍匪的襯托下更是顯得五官精致,不似庸人。

衙役們當然不喜歡這態度,嬉笑著互相點評:“這後生仔皮相不錯,真到了京城,說不定被哪個娘娘看上,收到宮裏去伺候也說不定。不過那樣也免不掉哢嚓一刀,哈哈哈……”

圍觀眾人哄笑。有個父親指著他來教訓兒子:“你看,這還是體面人家的後生仔,不學好就是這下場……”

百姓群中有個駝背老儒,拖長了聲音教化眾人:“其實這些人犯哪,若真是守法鄉民,來個親戚朋友作保,交幾兩銀子保費,早就領返屋企嗮。只剩下這幾個孤魂野鬼,連個保人都沒有,只能從嚴從重處理,這是官府辦事的規矩……”

老儒摸著胡子,忽然轉向蘇敏官,許是不忍他年紀輕輕的前途盡毀,語重心長地問:“後生仔,你可有爹娘兄姐,讓他們來跟官老爺好好說說,證實了你的清白,不就行了?”

蘇敏官枕在木枷上,笑道:“多謝關心。我沒家人。”

老儒忙道:“那朋友也行啊,人生在世,總會交兩個仗義的朋友吧?你在誰家幫工,你的東家呢?”

蘇敏官猶豫片刻,道:“都沒有。”

這就是自作孽不可活了。圍觀群眾惋惜地下定論:“原來是個混混,白瞎了這一表人才。”

蘇敏官輕輕翻了個白眼,看了看旁邊的難兄難弟,歪頭靠在了木枷上,不再說話。

*

戴枷示眾照例到午時止,群眾們看夠了熱鬧,肚子空起來,也就先後散了。

林玉嬋余光一瞥,林廣福依舊惡狠狠地瞪著自己所在的方向。只不過他的身體左右搖擺,晃得越來越厲害,臉上時而劃過古怪的表情,伸手去抓自己咽喉。

林玉嬋心中一動:他大約是毒癮犯了。

果然,又過了一刻鐘工夫,林廣福開始揪自己辮子,臉色紅白不定,牙齒咬得咯咯響,倒在一堆木板上輕輕抽搐,然後又吐,把帽子鋪前面的台階吐得一塌糊塗。

路邊行人厭惡地躲著走。

帽子鋪老板從一堆瓜皮帽裏探出頭,扔下幾個銅板,斥道:“煙鬼,找個煙館去啦!莫要壞我生意!”

林廣福抓起銅板,顧不得道謝,佝僂著身子,往最近的一個煙館狂奔。

示眾的犯人們也晾夠了時間,幾個衙役扯著鐵鏈,把他們帶回牢裏。鐵鏈相擊,哐啷哐啷亂響。

林玉嬋趁亂從鳴冤鼓下鉆了出來。

她攥緊手裏的小塊銀子,茫然地想,現在該幹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