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明君之錯

林稚水面有觸動。想到紀灤陽說不想他去淌他家的渾水, 再想到夏家最後只剩下孤兒寡母,僾然之間,窺到了後續。

李渾接下來的話也印證了他的猜測。暴怒的帝王是沒有理智的, 偏偏夏家又是滿家子硬骨頭——畢竟記史的,就是得硬氣, 帝王好的要記,壞的也要記, 不硬氣的史官, 那豈不是奔著給帝王改史去的?

總之,夏家一個走委婉相勸,徐徐圖之路線都沒有, 要麽上來就梗著脖子罵昏君,要麽就“要秋筆沒有, 要命一條”一頭撞死, 到最後,只有紀灤陽那六姥爺帶著夏家最小的那對兒女,抱著秋筆偷偷逃走。

逃走也不是為了保命, 而是為了帶秋筆離開。

“他走之前, 只告訴了我他們隱居的地點。他怕,怕當今找到他們, 找回秋筆, 長輩白白喪命, 還連累了一地百姓。輾轉難眠兩年後,他求我……”

“他說知道這樣對不起我, 他還是求我,把秋筆拿走,然後, 去陛下面前告密,帶著陛下的親信去逮捕他。夏家娘子出逃,陛下只會疑心秋筆在他那兒,又或者疑心我那好友另外將其藏起來,是萬萬不會想到秋筆在一個叛徒,一個出賣朋友的小人手中——這事,只有我和我那好友知曉,夏家小娘不清楚,夏家最新一代的小子也不會清楚。”

如此,哪怕皇帝找到了他們,也不會知道秋筆去了哪裏。

天色沒有暗,公堂上什麽都看得清,也包括了李渾眼角的皺紋以及兩鬢叢生的白發。

他將秋筆一藏,佯裝酒囊飯袋,就是裝了三十三年。

“你把秋筆拿走,你能寫出那樣的一本書,我信你的仁義,絕不會貴君而輕民。你拿秋筆去見陛下,陛下知道秋筆在你這兒,自然會放了夏家人……他叫什麽名字?”

“……紀灤陽。”

“記住灤陽?是個好名字。”李渾笑了笑,輕描淡寫地說:“我快死了,只是不能現在死,他要是想殺我,我會逃,但是他如果願意,今年之內,臨死之前,我會去找他,讓他手刃我……”

熟悉的聲音傳來,“誰稀罕!”

李渾一側頭,登時驚了魂,四肢並用地爬起來,“紀、紀灤陽!”

紀灤陽站在大門口,磨著後槽牙恨恨地咬出字來:“你當——誰稀罕?”

他踩著地板,一步步走近李渾,血從捏緊的拳頭裏滲出來,慢慢往外滴,“很好,你們高貴,你們無辜,你們謀劃好了一切,還讓我娘可以活命,不錯,很不錯!”

“我……”李渾六神無主,舌頭好像一下子變得粗大沉重,壓在嘴裏說不出話來。

紀灤陽環顧了一圈公堂,腳尖挑起一根遺落的殺威棒,挑到手裏掂了掂,又向林稚水借了他的青蓮劍,忽諸往李渾那邊一扔,眼瞅著李渾手忙腳亂地接住,才厲喝:“向著我,攻過來。”

“紀……”

殺威棒用力在地上一砸,咚地一聲震響。“攻過來!”

李渾沉默了一下,竟是動作十分笨拙地握起了劍。

紀灤陽:“……”

李渾向他走過去,似乎想要盡量放輕腳步,可那身形還是再無靈敏,步履聲沉重。

如果現在讓他去參加九靈盛宴……不,如果現在讓他去邊關剿妖匪,他只怕連一個妖頭也收不走。

林稚水有些難受,紀灤陽也是聲音沙啞:“你……多久沒握劍了?”

李渾甚至想都不用想,“三十三年四個月十七天。”

紀灤陽:“為什麽不練劍?”保守秘密又不耽誤練劍。

李渾緩慢地眨動眼睛,“一個天才會受人關注,但是,一個酒鬼賭徒不會,他們只會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乃至眼不見為凈。”

如果說,出賣朋友的印象出現在皇帝心中,他心中對李渾的懷疑只有一成,在李渾過得一塌糊塗後,心中的懷疑就是一成都不剩了。

“沒有人會多想。”李渾給紀灤陽數,“登天路失利,被退學,打贏了新任齋主卻依舊不允許回歸書院,出賣朋友——唔,這個除了皇帝,沒人知道,入贅,樁樁件件,我撐不住,是很合理的事情。”

紀灤陽在大堂上走來走去,像是怒火中燒卻沒辦法發泄的小獅子,咬牙切齒,握棒子的手松了緊,緊了松,腳步聲在空曠的大堂一陣陣回蕩。

“珰——”

殺威棒裹著他流出的血液,破開了公堂的地磚。紀灤陽喘著粗氣,雙手一松,棍子倒在了地上,滾了好幾圈。“你為什麽說自己快死了?”

李渾輕輕搖頭,“我不能說。”

林稚水聽到了紀灤陽愈發急促的呼吸聲,他猜,紀灤陽的神經此刻已經緊繃成鋼絲。

紀灤陽想要發泄,想要怒吼,可他能對誰發泄呢?與此事毫無關系的林稚水?不知真相的母親?被好友拜托後,毫不猶豫保守秘密三十多年的李渾?還是什麽也不說,籌劃了這一切的六姥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