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禦營駐紮在一片相對平坦的地勢上,再往前一些是個小小的山丘,不知名,沒有茂密的樹,只是比周邊突出點兒,放鷹正合適。

皇帝架著鷹在前面走,素以本打算挑個燈照道兒,他沒讓。還好今晚月色很好,漫山遍野的清輝。她氣喘籲籲爬上坡頂,回身看看,星星點點的帳篷伴著篝火一直向遠處蜿蜒伸展,像正月裏舞的火龍,少說也有十幾裏遠。

皇帝夜行原當有一隊侍衛護駕,但他出營的時候朝身後扔了眼色,那些侍衛惶惑了,不敢離得太近。遠遠跟著,到山腳下後自發的分散開,把個小丘團團圍住,坡上近身伺候的只剩下素以一個。

這會兒瓊珠一定在捶胸頓足,素以暗自竊笑,她那麽愛攀高枝兒,萬歲爺怎麽沒帶上她呢?這麽好的機會,沒花但有月啊!她嬌嬌俏俏的,和萬歲爺說點暖心窩子的話,萬歲爺回去就該晉她的位了。

皇帝總是有意無意的回回頭,忽然發現她一個人偷著笑,也鬧不清她的想法,自己心裏倒升起異樣的感覺來。像是有點忐忑,又像有點歡喜,然後還參雜點窘迫……太奇怪了,這輩子都沒這麽七上八下過。他猶豫了下,最後還是問,“你在想什麽?”

素以擡起頭來,嘴角還殘留了那麽點上揚的弧度,“奴才心如菩提,什麽也沒想。”

皇帝皺起了眉,“你滿腦子歪門邪道,還敢說自己心如菩提?”

素以窒了下,“奴才冤枉,奴才對萬歲爺忠心耿耿,從來不敢有半點不敬,哪裏來的歪門邪道啊!”

這人不單是個滾刀肉,還是個京油子。皇帝不理她,把鷹腿上的金鏈子卸下來。那海東青在他臂上扇動翅膀,帶起一股股疾風,素以往後讓了讓,“萬歲爺,您冷嗎?奴才給您披上大氅吧,野外寒氣重,沒的著了涼。”

皇帝沒吭聲,明顯的不答應,單顧著把他的鷹好一通安撫。素以在邊上不由感慨,主子爺對鳥真和軟,至於對人,大概還沒誰有機會享受過這種待遇。宮裏的主兒們要是看見這場面,指不定得有多眼熱呢!

正胡思亂想著,聽見皇帝悠悠的哼起曲兒來,抑揚頓挫的調子,分明就是老家的兒歌《阿瑪有只小角鷹》。素以覺得很驚訝,皇帝是太和殿裏高高在上的主宰,他應該俯視蒼生,威儀齊天的。可是眼下和平常人沒什麽分別,務政以外有他自己感興趣的娛樂。唱歌就唱歌唄,唱的還是兒歌。仿佛一下子從雲端裏走下來,成了個童心未泯的人。

素以聽他哼得有模有樣的,不自覺的跟著打起了拍子。皇帝轉過臉來看她,眼裏有淡淡的笑意,“你會唱嗎?朕小時候跟額涅學過,這麽多年過去,只記得調調,歌詞都想不起來了。”

也是啊,皇帝現在聽的都是雅樂,哪裏有機會接觸那些最平民化的東西呢!素以點點頭,“奴才會,我唱給您聽。”

她清了清嗓子,脆生生唱起來,“拉特哈,大老鷹,阿瑪有只小角鷹。白翅膀,飛得快,紅眼睛,看得清。兔子見它不會跑,天鵝見它就發懵。佐領見了睜大眼,管它叫做海東青。拴上綢子系上鈴,吹吹打打送進京。皇上賞個黃馬褂,阿瑪要張大鐵弓。鐵弓鐵箭射得遠,再抓天鵝不用鷹。”(1)

再聽見這歌,自發的想起小時候的事,一時悵然不已。皇帝在她的歌聲裏猛一擡胳膊,把鷹送了出去。那海東青張開雙翅,帶著一聲尖利的鷹嘯直沖向天際,他擡頭仰望著,心也跟著飛到高空似的。

被人馴服的海東青特別有靈性,只要主人在,它就飛不遠,會一直在他頭頂上空盤旋。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圓,小小的、舒展的、矯健的身影從一輪明月中間掠過去,美得令人折服。素以長嘆一聲,“萬歲爺,這鳥太好了!您說它會不會給您抓只天鵝回來?”

皇帝背著手,視線追隨著,“這裏哪來的天鵝?逮只兔子還差不多。”

她嗯了聲,“我小時候最高興的事兒,就是跟著阿瑪到海子邊上放鷹。我阿瑪一回放四只,肩上停兩只,胳膊上架兩只。到了冬天想吃野味兒就撒出去,有的鳥聰明,連魚都能逮回來。”

皇帝納悶,“那不成了魚鷹了嗎?”

“魚鷹可憐。”看來萬歲爺的玉爪不會抓魚,她趕緊換了個話題,“我見過那些放鸕鶿的,給鳥嗓子上系繩。那些鳥傻,看見魚一腦袋紮進水裏,逮著了又咽不下去,漁夫一敲船沿它們就上來。挨個兒硬扒嘴,把魚摳出來,又殘酷又惡心人。”

皇帝轉眼瞧她,“你知道的真多。”

她咧嘴笑笑,“在萬歲爺跟前奴才可不敢應承這話,奴才是草台班子出身,專玩不入流的東西。”

皇帝的聲音裏聽不出喜怒來,“你自謙了,怎麽說是不入流呢?熬鷹可是門學問。聽說你答應替小公爺調理他的海東青,有沒有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