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番外2

曲拙成受命,把俞繞良的父母從安徽老家接到了楘州。只是去的路上總是無端下雨,鄉下的道路泥濘,最後是步行,才走進那個古鎮的。

那麽多年的戰友,彼此交情非常好,賽過兄弟。如今繞良沒了,俞家老太太受不了喪子之痛,幾乎崩潰,連路都走不成。底下勤務兵要用滑竿擡,曲拙成叫住了,親自背進了軍用車裏。

少帥對繞良的身後事十分看重,親自安排起居,再三再四地和俞家父母說:“我的命,是繞良舍生忘死救下的,往後我就是二老的兒子,我代繞良盡孝,保二老晚年無憂。”

怎麽能無憂?再富足的日子,缺了心頭肉,活著有什麽趣致!然而不能有怨言,也不敢有怨言。

俞父是老派的讀書人,謙恭有禮。少帥的腰彎下四十五度,他必定回以九十度,戰戰兢兢道:“犬子為國捐軀,雖死猶榮。少帥多方拂照,鄙人與內子實不敢當。”

獨子陣亡,雖死猶榮這種話,不過是自我安慰。少帥愁眉看著日漸衰老的俞家夫婦,轉頭對曲拙成道:“務必優待,有任何要求,一應都要妥善安排。”

曲拙成應了個是,自然一百二十分的盡心。

雅言原本還參加救亡會之類的組織,後來因為時局的緣故,怕中統拿來做文章,便賦閑在家,終日無所事事。眼看年紀見長,上流社會的名媛們雖然不像小家子那樣要求及早成婚,但馮夫人和兩位姨娘已經開始著急,逮著就說:“淑元已經快三歲了,你二嫂如今又懷了孕。前兩日我們和德音鬧了半天,她也答應要個孩子了,如今就剩你……”

雅言沉默半天才接了一句:“還有良澤呢!”

三太太直皺眉頭,“你同良澤比什麽?良澤是男人,男人三十也不愁沒有少奶奶娶進門。三十歲的女孩子,任你長得西施模樣,人家要不要你,還得掂量掂量。”

把人說得貨物一樣,這使雅言很反感。家裏人急,其實也不是沒道理。可她就是打不起精神來,因為心裏有過一個人,有時午夜夢回,還是會隱隱作痛。

最遺憾不是失去,是從來沒有得到。她和俞副官算怎麽回事,說不清楚。他們似乎兩情相悅過,又好像沒有。他這個人太沉穩,替二哥收拾爛攤子圓滑又世故,可是面對感情,總是模棱兩可。自己受西式教育,思想縱然開放,畢竟女孩子,面子裏子全不要,總有些磕磣。明明很談得來,明明很好,為什麽總等不到他那句話?時間久了慢慢覺得灰心,後來他陣亡,那點似是而非便跟著埋進泥土裏,永遠也發不了芽了。

有時候怨怪他,既然不能有結果,為什麽要耽誤她。再一細想,人家並沒有承諾什麽,她的遺憾是一廂情願,簡直莫名其妙。

她慘然發笑,她依舊耿直,依舊雷厲風行,可是皮囊下的靈魂多孤寂,沒有人知道。長輩催婚,她可以不理睬,一個連自己生日都記不住的人,卻清楚記得他的生死祭。

她以前常愛坐在官邸前的草坪上,不是當真有那麽多的詩情畫意,其實是為了多見他一面。少帥貼身的副官,必定是人中龍鳳。她還記得初見他時,夏日炎炎一身戎裝出沒寘台,別人熱得面紅耳赤,他的鬢角汗水氤氳,面孔卻和她梳妝台上的那盒手工香粉一個色號。

當兵的生得那麽白凈,簡直天理難容。他剛來軍分區的時候被人愚弄,量他白面書生不敢殺人,捉到的潛伏者裏最頑強的派給他審問。結果他的手段不比軍統遜色,只消一晝夜,那人便招供了。同僚賓服,他只是一笑,“沒有看家本事,不敢來楘州效命。”

雅言喜歡這種無害的外表下隱藏巨大能量的男人,他可以細心呵護一株花,也可以殺人不眨眼。副官的位置並不長久,這只是歷練一個優秀軍官必經的階段。他是少帥親信,將來提拔不在話下,雅言甚至想過,自己若與他結婚,對他的仕途也可以起一定的輔助作用。

然而他不松口,或許根本沒有那個意思。她把他藏在心底裏,現在回想起來,只剩輕輕的惆悵了。

冬日的陽光照在臉上,幾乎感覺不到溫度。她披著厚厚的羊毛披肩出來,點了一支煙,背靠巨大的抱柱發呆。有人從噴泉背後的中路上過來,她眯著眼睛看,是曲拙成。以前他只負責空軍署的公務,後來俞副官殉職,他便接替他,為少帥處理私人事務和機要文件。

“四小姐。”

軍靴的後跟一並,哢地一聲響。雅言點點頭,“曲副官來找少帥?”

曲拙成道是,“有幾份信件需要總座過目。”

她復又點頭,“剛才大帥把他叫進書房,眼下大概還沒出來,你恐怕要等一陣子了。”

曲拙成向她道謝,生活很工整的人,對女性抽煙沒有什麽好感。仿佛怕被煙熏著似的,遠遠繞過去,走了幾步還是回頭勸諫她:“吸煙對身體不好,四小姐戒煙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