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南欽擔心寅初,晚上睡得不怎麽安穩。風扇不能整夜開,怕弄個熱感冒,打針吃藥對孩子不好。她在床上翻來覆去,窗開著,聽得見外面蟲蝥的叫聲。透過綃紗看天,稀稀朗朗幾顆星嵌在鴉青色的天幕上,忽明忽暗,沒有月亮,很是寂寥。

扇子慢慢地搖,搖著搖著困了,沒過多久又會被熱醒。現在總是弄得一身汗,有時候起身看,簟子上留下一灘深深的印記,背上像按了自來水龍頭一樣。大約真像孫媽說的那樣是個男孩,可是良宴似乎喜歡女孩子,還自說自話的取了個名字叫淑元。

想起來真要氣死,原來左等右等,等的還是自己肚子裏的孩子。知道隔壁那點動靜是他弄出來的,她也就不再害怕了。據說他是太忙,常常半夜裏才能趕過來。過來了見不到人,就在門外站一會兒,似乎也能聊作慰藉。她覺得他有點可憐,但是他騙她,她又為自己感到悲哀。腦子裏兜兜轉轉地思量,不知道將來的路應該怎麽走。漸漸睡著了,再醒來的時候看見床沿坐著個人,正一下一下給她打扇子。

她撐起身,“你怎麽進來的?”

“我有房門鑰匙。”他低低的嗓音中氣不足,看來累得厲害。

“怎麽不去休息?”

他說:“我進來看看你,看見你熱得滿頭汗,就想給你扇會兒風。”

南欽心疼得揪起來,他現在善於示弱,善於掌控她的情緒。再恨他,和他面對面,恨能持續多久?她把扇子接過來,“不用你扇。”

他的手耷拉下來撐在床幫上,垂頭喪氣地說:“我好困。”

她紅了眼眶,“困就去睡呀。”

“我想和你在一起。”他把身子挪過來,偎在她肩頭上,“我不想和你分開,可是後天就要走了,也不確定什麽時候能回來。”

戰區是不能通書信的,這就意味著他們要失去聯系,幾十天甚至幾個月。南欽怔在那裏回不過神來,他要去打仗了,生死未蔔。戰爭面前,小情小愛的東西那麽微不足道。她心裏亂得厲害,一則為自己,二則是為他的安危。他靠著她,她沒有避讓,只是問他,“寅初放回去了嗎?”

他不想提起情敵,潦草地嗯了聲。

南欽嘆息著往裏面讓了讓,“躺下吧!”

他竊喜著睡在她外側,臉貼著枕頭,聞見殘留的一縷百合香。見她坐著,伸手拉了一把,“你也躺下。”

兩個人同床共枕不知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南欽躺下來,眼尾瞥見他,說不出的五味雜陳。

他一手仍舊懸在她上方,蒲扇來來往往,未有一刻停息。邊扇邊道:“明早我們早點起床,我帶你到海邊去看日出……我答應過你的,那麽久了都沒有做到。這趟要出征了,臨走之前把承諾兌現,我也就沒有什麽遺憾了。”

南欽被他說得心驚,“你也忌諱點,不要這麽口沒遮攔。”

“你放心,我不會有事的,一定會毫發無傷的回來。”他轉過身來面對她,扔了扇子把手搭在她肚子上,“我還要等著我的孩子出生呢。送你去醫院,抱你上手術台,不假他人之手。”

南欽無言地望著他,他沉寂下來睡著了。她摸摸他的脖子,拾起扇子來給他打。他累透了,鼾聲漸起。南欽突然覺得自己這幾個月的所作所為對他是種巨大的折磨,他不是無所事事的公子哥兒,他那麽忙,還要被她拖累得費盡苦心。他愛她,她早就試出來了。如果不在乎,她登報聲明後就該撇得一幹二凈,可是他沒有。他來給她做飯,雖然手藝不好,至少讓她下班後有現成的飯菜可吃。現在又演這場戲,如果不愛,也沒有必要顧忌她的感受,強行擄來就是了。不過這一鬧,他似乎長大了,行事不再像以前那樣乖張,懂得委婉,也懂得體諒人了。

他翻了個身,嘴裏含糊地叫了聲囡囡。南欽以為他有話說,探過身來聽,他呼吸勻停,並不像醒了的樣子。就著門下的光看他,長長的眉,挺直的鼻梁,除去下巴上青青的胡髭,還是初見面時的樣子。

她陷進回憶裏,猶記得剛被送出國時的恐懼,金發碧眼的洋人堆裏只有她一個是中國人,那種落了單的感覺令人窒息。然後下船時有人舉著牌子來接她,那是個極其英俊的青年,穿著夾風衣,不苟言笑,但是有爽朗的眉眼和烏黑的頭發。就像在海上漂流了幾年的人,眼前突然出現了島嶼,她頓時感覺自己獲救了,他是她的救命恩人。

他就讀的空軍學院離她的學校有點路程,她在練習室吊嗓子時喜歡站在窗前。那扇刷了白漆的哥特式窗戶正對小路,每次看到窗下有鑲著飛行翼徽章的軍帽經過,她就知道是他來了。他們像兄妹那樣相處,慢慢她發現他並不冷漠,雖然大多數時候武斷霸道,但是他有純凈的笑容,偶爾也會讓她感動。可惜他顯赫的出身讓她望塵莫及,對他也有天然的敬畏,這種敬畏大概來源於自卑吧!越自卑越要強,她不想讓他看不起,她必須想方設法證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