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寘台是楘州劃出來的一片禁區,警備相當森嚴。陏園的車牌所有人都認識,因此過關卡時不需出示證件就放行。

帥府坐落在寘台深處,南欽撩起窗口的綃紗往外看,路旁的洋梧桐還沒長出新葉,一群鴿子騰空而起,很快從頭頂掠了過去。她眯眼遠眺,天是湛藍的,藍得像海子倒扣過來,下一秒就會滴下水似的。她以前在老家聽過個俗語,說天公作美,新人就會有段美滿的婚姻。德音以後應該會過得很好,不像她那樣,結婚當天回陏園,車上下來淋得半身稀濕。

從門禁到帥府有程子路,約摸二三裏模樣。時間還早,客人都沒到,進了大門只看見底下傭人往來忙碌,搬花籃,拉彩帶,把平時莊嚴的官邸布置出了鮮活喜興的味道。

車一停下,立刻有人上來開門。南欽搭著對方的手下來,擡頭一看,一張肖似良宴的臉,是五少馮良澤。

她訝然咦了聲,良澤挺胸收腹,沖她行了個標準的軍禮,“陸軍第七十一軍中校馮良澤,為夫人服務。”他原先是想一本正經的,到底繃不住,自己咧嘴大笑起來,“二嫂,好久不見。”

他的脾氣和良宴完全是兩個極端,如果一個是冰,那另一個就是火。一母同胞有這麽大的性格差距,的確很少見。相較之下南欽更喜歡和他相處,他是馮家上下最直率的人,撇開叔嫂這層關系,更有點朋友的意思。她笑著打量他,“差不多有半年多沒見了。你畢業了?幾時回來的?”

良澤的手往門上比了比,邊領她入內邊道:“其實年前就畢業了,軍校年底授銜,後來直接去了七十一軍,這次回來還是借了三姐的光。”又問,“你一個人來的?我二哥呢?”

“署裏有點事要處理,辦完了就來。”南欽道,“七十一軍是中堅,你畢業就授中校銜,不簡單啊!”

良澤笑得眉飛色舞,“誰讓我是馮克寬的兒子呢!還有良宴的大名,在黃埔軍校裏可算如雷貫耳。不看僧面看佛面,總比別人要優厚一些。”

說話到了東邊小廳裏,南欽進門往裏看,馮夫人正和兩個姨太太核對姜家送來的禮單。

這大帥府一共有三位夫人,馮夫人雖然是正室,但生育較晚,後來才有了良宴、良澤和德音。良宴上面原本有一位大哥,是二夫人所出,可惜平昌之戰中殉了國。剩下的四小姐雅言是三夫人孟氏的女兒,認真說起來馮家眼下是以良宴為長。

馮夫人白皮膚高個頭,上了歲數略發福,但從以前的相片上看,絕對是個不折不扣的美人。南欽對這位婆婆總有些畏懼,記憶一直停留在第一次上門,那張從頭到尾沒有笑過的臉上。所以即便現在態度有所轉變,她還是不自覺的心有余悸。不過既然來了就得面對,她上前一呵腰,溫聲喊了聲“姆媽”。

馮家是蘇州官宦出身,話裏時不時帶著蘇白。蘇州人管母親叫姆媽,馮夫人似乎特別眷戀這種鄉音,子女們一概都按老家的習慣來稱呼她。

馮夫人摘了老花鏡擱在一旁,嘴裏應著,“來了?”往她身後張望,“良宴呢?沒和你一道來?”

“二哥有事要忙,晚到一步。”良澤替南欽回答了,從糖果包裝裏摳了顆酒心巧克力塞在嘴裏。

馮夫人直搖頭,“都已經授銜了還像孩子一樣,當心你父親了看見了罵你。今天來的政要多,你給我打起精神來,別給你父親丟人才好。”

良澤一叠聲說是,大概不耐煩聽她嘮叨,又摳了兩顆轉身出去了。馮夫人嘴上怪罪,心裏並不認真生氣。良澤是她最小的兒子,疼愛自然更甚。況且他又生得討人喜歡,二十來歲的人了,家裏也還是沒拿他當大人看。他幹點什麽都是可以理解的,大家相視,不過寬容一笑罷了。

二夫人對南欽上下一通審閱,“這身打扮倒蠻好,我就說了,年紀輕輕不要穿得那麽素凈。這個時候不穿大紅大綠,到老了要後悔的。”

三夫人點頭不叠,“不要說到老,就是以後有了小囡都不一樣的。”話鋒一轉又刺探,“南欽呀,最近身體好伐?上次空軍醫院有個大型的女科檢查,好多人家太太都去了,你有沒有去呀?”

南北方的文化差異,最淺顯的就表現在口語上。好多東西在叫法上不一樣,比如蘇白管胡同叫弄堂,管玉米叫珍珠米,管孩子叫小囡。南欽笑得很尷尬,自從結婚以來一直被問及孩子的問題。老一輩想抱孫子很正常,可是每回見每回問,再加上她和良宴目前的情況,難免有種心虛又悲涼的感覺。她只得敷衍,“那個是查婦科病的,我覺得很不好意思,沒有去。”

三夫人噢了聲,有點失望。

馮夫人卻很大度,擺著手道:“他們結婚才一年,來日方長,急什麽!一對健康的夫妻,還怕沒有小囡?”說著朝落地窗外一瞥,大門前那條甬道上已經有車進來了,便吩咐南欽道,“你上樓去吧,你們女孩子應付不來那些軍官太太,替我陪陪德音是正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