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南欽向來淺眠,稍稍的一點動靜都能驚醒她。先前頭痛,吃了藥就躺下了,心裏還記掛他沒有回來。後來精神不濟,不知怎麽就睡著了。

隱約聽見腳步聲,睡迷了,昏昏噩噩以為天還沒黑,以為是傭人進來探她。誰知一睜眼,看見他在面前,她愣了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窗簾太厚看不見天光,她往墻上暼一眼,快七點了,時候不算晚,但是她畢竟已經睡了,睡下了就不太喜歡他進她的房間。

她扶額起身,“你回來了?吃過飯了嗎?”

良宴在梳妝台前的天鵝絨方凳上坐下來,拍了拍膝頭褶皺道:“我吃不吃無所謂……這麽早就睡,不舒服?”

南欽不知道怎麽回答他,這個人總是這樣,吵架不會對他造成任何影響。他可以若無其事,似乎是為了表明一種態度,你忽視他,他也不把你放在眼裏。

她懨懨地下床倒水喝,經過他面前,絲質的睡衣輕飄飄從他手背上滑過,像個拿捏不住的夢。他往後靠,脊梁狠狠抵住梳妝台邊緣的棱角,有些疼,但疼得鮮明。他說:“明天是尚謙和德音結婚的日子,中午讓曹副官先送你過寘台,我把署裏的事安排好了再來。”

德音是他同母的妹妹,新郎姜尚謙是他的校友,也是陸軍總司令姜道彰的四公子。馮姜是政治聯姻,這個年代上流社會裏純粹為愛結合的實在少得可憐,南欽怔怔的,她和良宴如果現在還能和睦相處,倒也不失為一樁美談。她的出身並不耀眼,父親是滿清時期的道台,後來復辟失敗郁郁而終。她那時還年幼,無父無母只好投奔姐姐,然後輾轉出國,遇上了他……終究齊大非偶,即便他排除萬難娶了她,最後他們的婚姻還是出了問題,並且不可調和。

她踱到靠墻的高案前倒水,捏著杯子轉過身來,落地燈在他背後,把他的身影投射到玻璃杯上。她對著那個模糊的影像出神,半天才唔了聲。他有很強的掌控欲,給她畫個圈只允許她在他限定的範圍內活動。像明天的婚宴,德音打電話來說很緊張,希望她早些過去。他明明知道的,非到中午才讓副官送她,實在讓人無奈。

“明天家裏沒什麽事,我也擔心母親忙不過來,等你走了我就過寘台去。”她把水杯擱下,轉過臉,不再看那杯裏的倒影。

良宴卻說:“明天人多,去得太早亂哄哄的,有什麽意思!母親那邊有二太太她們幫忙,你就不要去湊熱鬧了。”言罷又一笑,“婚宴來賓都是成雙結對的,你一個人,不覺得寂寞麽?”

寂寞是可以習慣的,南欽扯了扯嘴角,“沒有結婚的小姐必然也有,雅言和汝箏她們都在,我有什麽可寂寞的。”她抱了抱胳膊,初春的夜裏還是很冷,她下床沒有披晨衣,背上有些寒浸浸的。當他的面進被窩總不大好意思,便有意支應他,“要是沒吃飯,讓吳媽吩咐廚房給你置辦。恕我不周了,人犯懶,不想下樓去。”

他極慢地點頭,“你就是這麽做太太的,丈夫沒有回來,你卻可以睡得很踏實。”

南欽屹然站著,語氣卻放軟了,“良宴,我現在不想吵架。時間差不多了,我要睡了,你也早點休息吧!”

他把帽子摘下來扔在梳妝台上,似笑非笑望著她,“我今晚就睡這裏。”

南欽心裏一跳,他們結婚一年,分居卻有十個月。她不歡迎他,他知道也認可,今天突然變了,有點無理取鬧的意思。

良宴一直留意她的表情,她眼裏的光從最初的驚訝漸漸變得清冷。她大約以為他是隨口一說,他也問自己是不是認真的。他的本意確實是想挑釁她,如果她除了漠視他還有別的反應,他反而更能接受。可是她把他當成一蓬煙,一團空氣,這讓他的自尊心大大的受挫。他走出去是有頭有臉的“二少”,是空軍署的“總座”,在家裏卻像個孤苦伶仃的鰥夫。

他的脾氣不大好,雖然已經一再忍讓,到底還是被她觸怒了。她越是不願意他越是要迎難而上,他擡手解領口的鈕子,冷而硬的發話,“以後不許鎖門。”

南欽往後退讓,並不想和他爭辯,“那我去客房睡。”

他搶先一步堵住了門,“你以為我只想睡你的熱被窩?你這樣守身如玉,為的是誰?”

他把門重重關上,說出這句話,覺得胸口的疼痛大大疏解了。像是把肺裏的濁氣都擠壓出來,終於可以松快地喘息。

隱忍了那麽久,他和她鬥,和自己鬥,努力克制對她的愛。他心裏的苦悶說不出口,他有不凡的出身,曾經活得太過肆意張狂,她的出現是他醉生夢死裏唯一的救贖。可是婚後一次朋友間的聚會,打開了這段婚姻裏不幸的缺口……那些不說也罷,他嘆口氣,他也不知道自己要什麽。他曾經想過帶她去法國,遠遠離開這裏,把這裏一切的人和事通通砍斷。然而不現實,他們之間的問題橫梗在心頭,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依然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