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楔子

太陽落下去了,濃稠的赤霞彌漫上來,天邊有地光,頭頂有星月,鎢金刹土的夜晚,向來是這樣一副詭譎又深刻的畫面。

一條小路從山包頂上垂掛下來,地光把它染成了彩色的絲帶。絲帶蜿蜒,鋪向山腳,山腳下有一座碑亭,黃土蓋頂,像野地裏的孤墳。

一只三足鳥飛過,翅膀帶起獵獵的狂風,吹倒了路旁的枯草。朦朧間乍現一盞鬼燈搖曳而來,青灰色的芒時斷時續。漸漸走近了,燈籠圈口映照出一張精致的臉,五官工細,眉眼繾倦。那身形也是裊裊,但不似蛇的無骨,或者狐狸的癡媚,她一本正經,目的明確。花了很大的力氣攙扶身邊的男人,腳下踉蹌著,眼睛卻緊盯那座石碑。

“快到了,阿郎你要堅持住。”

鬼燈先行,停在碑的中段,碑上沒有字。她仰頭看半空中盤旋的瞿如,瞿如是刹土靈醫的領路人,只要有它在,靈醫就不遠。

她一手攬著身邊的人,一手叩擊石碑,“陰山麓姬,求見靈醫艷姑娘。”

她的嗓音在無垠的曠野上回蕩,石碑毫無動靜,別說靈醫,連只蟲袤都沒有。

她等了又等,摸了摸男人的臉,輕聲說:“阿郎,你答應過我會堅持住的。我們到鎢金刹土了,只要見到靈醫,你就會好起來的。”

可是靈醫並不是說見就能見的,刹土靈醫,治三界內妖魔魑魅。不像人間看病的大夫,把個脈開兩劑藥,不傷醫者本身。病人是精怪,有時候施救需要靈力相佐。靈醫是個女人,修為損耗了,恢復得用上一段時間,所以前後兩次接診,通常要相隔半個月。

鬼燈照出男人的臉,一派森森的死氣。麓姬心急如焚,一面叩碑一面哀聲懇求:“艷姑娘,兩界都傳你心地最善良。麓姬的心上人忽然染了重疾,藥石無醫,求艷姑娘發發慈悲施以援手,麓姬將來為奴為婢,報答姑娘大恩。”

結果好話說盡,不見成效。求醫問藥的人太多了,誰來的時候都不會罵天罵地。阿諛的話到靈醫耳朵裏,打個滾就出溜了,撞不進她心裏去。麓姬束手無策,那三足鳥停在碑頂,古怪的人面上沒有表情,只有一雙大眼睛直勾勾看著她,照這意思,是讓她繼續。

男人站不住了,直往下滑,麓姬用更大的力氣叩擊石碑,把掌根敲得生疼,“艷姑娘,你開開門吧,麓姬願意獻上內丹供姑娘使用,求姑娘成全。”

內丹是妖怪的精元,是一生修為的結晶,再怎麽發誓做牛做馬,也抵不上這種實打實的交易。被逼到那個份上了,求人救命得拿出誠意來。刹土靈醫究竟活了多少年,沒人知道。年紀大,老江湖,不見兔子不撒鷹。麓姬面向月亮,無量海上吹來潮濕的風,她在風裏張開嘴,把胸中供養的內丹吐了出來。

藤樹的內丹和走獸飛禽的不一樣,別人是赤紅的,她是綠色的。漂浮的珠子流光溢彩,四周擴散的暈,比鬼燈還要亮幾分。她放下阿郎,雙手承托上去,“麓姬微末之妖,身無長物,唯有此丹還有些用,請艷姑娘救命。”

這麽直接不做作的手段終於打動了靈醫,石碑邊上的空間開始蕩漾,豁了個細長的口子,縫隙間有光泄出來。麓姬大喜,背起她的心上人,快步擠進了狹小的通道。

邁過那道屏障,仿佛身處另一個世界。這裏沒有赤霞和地光,卻有大如鍋魁的月亮。長長的石板路,十步一盞燈籠,路的盡頭有三間屋子,建得很奇巧,蓮華蓋頂,素紈飄拂……麓姬覺得好像在哪幅畫裏看到過這個場景,不過時間隔得太久,已經回憶不起來了。

無論如何救人要緊,她溫柔地蹭了蹭阿郎的額,嘴裏說著“得活”,把他送上了診室的竹榻。

回身找靈醫,預備痛哭流涕道一道感激。因為靈醫的名號早就以刹土為圓心,向四面八方擴散開了,眾妖都道艷無方很美,但她實在想像不出來能有多美。見慣了狐狸和鹿變幻出的人形,還有怎樣的容貌,能夠令妖怪吃驚呢。

靈醫從她身邊經過,畫帛像一道煙,滑過她的手背。沒有任何香氣,然而有種奇異的力量湧動,和以往她遇見過的任何妖魔都不一樣。也是一怔忡,居然錯過了看清她長相的機會,只看見側面精瓷般的耳廓和風流的身段,不像個和妖魔鬼怪打交道的靈醫,反倒像壁畫上舞樂的飛天。

麓姬有些納罕,不過暫且顧不上其他,定了定神,焦急地搓起了手。擔心之余又很忌憚,萬一靈醫發現一些私密的病因,譬如縱欲過度導致元神耗盡什麽的,那就尷尬了。

她的視線跟隨她遊走,靈醫的腳腕上有紅繩拴著銀鈴,移步的時候瑯瑯作響,仿佛高僧震動錫杖上的九環。

麓姬小心翼翼問:“艷姑娘,我的郎子有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