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梅上鶯(三)

那是如月到來之前發生的事。

冬去春來,望日一過,梅花的花期也就要過了。

在東山道以北的山野,有個小地方叫作飛騨國,在這一年冬爆發了一場巨大的雪災,難民遷移,直到有一支貴族後裔不得不逃回平安京,朝野才得知這場雪災的可怖。

飛騨山脈下,茫茫大雪淹沒一切,形成了長達數月滴水成冰的環境,人民紛紛挨凍餓死在茅屋中,還有時不時凍風嚎啕的雪崩。

這種聲勢的災害一向和風花雪月沾不著邊,京中貴人恐慌,便開始謠傳起什麽是什麽雪怪雪妖怨靈山鬼在作祟。

陰陽師們因此就忙起來了。

安倍晴明那時還對青年抱怨,東山地區一直都有大大小小的匪亂,又山高水遠,所以貴人們才有這樣的閑情逸致去恐慌和談論,沒有真正把天災,和天災後的流離失所放在眼裏。

平安京過不久說不定又要迎來一波詛咒和怨恨的侵襲。

櫻樹的新芽在夜色中搖擺,夜間的大氣融匯了花草樹木發酵似的氣味。

骨節分明的手指慢慢地用木筷夾出火爐裏黑色的炭,天氣回暖,火人變成拇指大小坐在火爐旁,發出蚊子一樣不想被放回倉庫裏的不滿聲,可也沒敢阻止賀茂朝義給它清理炭灰。

安倍晴明發現這次自己的抱怨,青年沒有說什麽,就稍微奇怪地看了對方一眼。

賀茂朝義悠然擡頭,“這還能有什麽好說的,山高水遠,沒有親眼見到的災難,人們總是不放在眼裏,所以平安京才深受妖鬼們的喜歡,也才有陰陽師的存在。”

一國之都,京中之京,朝野上下自然都是無數詛咒和怨恨的滋生之地,匯集之所。

當然,這裏同時也是天地巨大氣脈流入交匯之所,北側船岡山一帶的地龍與東側賀茂川的水龍流匯於此,神泉苑的池水就是龍要飲用的水源,東邊與西邊的佛寺佛塔阻止氣脈的流散,城市的形狀和結構又有著非同一般的作用,於此,才成為了“平安京”。*

不斷地接收人民的詛咒和怨氣,又不斷地有靈脈而生的純澈力量抵消,調和在兩者其間的,就是陰陽師。

賀茂朝義平淡地說,“陰陽師,畢竟是要為朝政服務的一類人。”

他面前白發的陰陽師皺起眉,深深看過來,“你是也要我盡早答應某一家的招攬嗎?”

這其實是誰都知道的道理,只是安倍晴明不樂意,那賀茂朝義就懶得說那麽多。

距離那真正說出此世圓滿的朝臣的誕生還有好一段時間,急什麽。

見少年眉間生懣,青年想了想,於是就說,“要不我給你吹一首笛子吧。”

安倍晴明:“……”

陰陽師臉上嚴肅了起來,全無剛才的不滿,態度十分認真且堅定地回答他:“不用那麽麻煩,我會好好考慮的。”

賀茂朝義看了他一眼,笑了笑,笑得像朝映新雪,讓他一陣後怕。

幾天前,萬年竹送來笛子的時候安倍晴明也在,他見到青年執著那支青色的篠笛,手背被襯得比庭院裏將化未化的雪還要白。

賀茂朝義坐在廊下,長睫如羽,黑發落影。

陰陽師滿心期待著將會有鬼神都傾倒的樂曲,或者如山中清風一樣的舒適小調出現,結果第一聲吹出來的時候。

白藏主立刻驚出原型轟隆隆跑了。

珍惜地捧著這個季節最後一點白雪的櫻樹啪地折斷了枝。

花草樹葉形如被狂風吹過,紛紛換了一個邊垂頭,半死不活。

安倍晴明:“……”

賀茂朝義吹完一曲,放下笛子,若無其事地問身邊的陰陽師:“好聽嗎?”

少年渾身僵硬,艱難點頭,違心道:“好聽。”

青年眉梢都帶上笑,也點頭,贊同地說:“好聽就是好笛子。”

不愧是萬年竹親自做的。

安倍晴明:“……”

自那天起,年輕的陰陽師決定認認真真地去黑夜山學好笛子,他得趕緊把那根萬年竹的笛子要過來,理由?沒什麽理由,他喜歡吹笛子,以後就由他來吹!

誰說賀茂朝義沒有能力的,遇見敵人掏出笛子來一首,十拿九穩……都能不戰而勝!

美人吹笛,多風雅啊。

就是讓人想不通,怎麽能沒有一個音在調子上。

火爐裏焦黑的炭被清理幹凈了,火人跳下去,最後余下一點點猩紅,就要在年末轉冷的時候才能再見。

白發的陰陽師眼底裏閃過一絲對季節流轉的不舍與惋惜,就在這麽一個出神裏,他看著青年放下木筷擦幹凈手,直接捧起火爐,把火人嚇得亮了一下。

安倍晴明:!

賀茂朝義:“啊。”

糟了。

不經意的舉動往往會有人的疏忽大意藏在裏面,習慣了一個狀態就會情不自禁地放松警惕,任何人都是這樣。

賀茂朝義知道安倍晴明看似對人和妖怪的事情非常通透,聰明又敏銳,但實際上總有一個柔軟的地方源自狐的悲憫,這樣的悲憫並不會令他做錯什麽事,只是有時會因為無奈的世事而受到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