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尾聲(上)

北境魔宮, 主殿之中,離淵高坐主位,神情冷然。

魔宮所屬跪在殿中, 戰戰兢兢地報上各種部署,不敢擡頭看他一眼。

早在合道之時, 羅刹教上下便對離淵又敬又畏,如今他已至渡劫,便越發高深莫測, 叫人再生不起半點違逆之心。

身為殿中唯二能坐著的人之一,裴知惜只覺如坐針氈, 偏偏臉上還不敢露出分毫異色。

謝微之啊謝微之,你可將我害慘了!

裴知惜這些日子以來,已數不清自己把同謝微之相處那幾日種種在離淵面前說了多少遍,細致到連她挑個眉頭的動作都要提及。

裴知惜實在受不了,本想尋塊留影石把當時記憶刻錄下來, 叫離淵想怎麽看怎麽看,想看多久看多久。

偏又想起,當日她和謝微之睡的可是一張床,裴知惜如今全然摸不清離淵性情, 只怕他知道此事, 一時不悅, 自己的小命就難保了。

每每思及此, 裴知惜便覺得脖頸一涼,唯恐什麽時候自己的腦袋就不能好好待在脖子上了。

近些日子以來, 裴知惜成了除離淵本人以外,唯一能坐在魔宮主殿的人,連她的兄長, 左護法裴知與,也要恭敬侍立一旁。

羅刹教中便傳聞,聽說被尊上獨寵百年的紅綃夫人失寵了,難不成就是因為尊上看上了裴知惜這個小魔女?

這樣的流言傳到裴知惜耳朵裏,她臉都綠了。

她還想多活兩年呢,可沒有膽子降服尊上這樣吃人不吐骨頭的霸王花。

不過這世上,竟然還有能叫霸王花念念不忘的女子...

裴知惜悄悄瞥了離淵一眼,師父...

謝微之的身份,比她想象的更讓人驚訝,她竟然,會是尊上的師父...

離淵側身坐在尊位,神情漠然,眼中如幽潭,深不可測,誰也揣度不到他心中在想什麽。

下方跪在殿中的羅刹教弟子還在說著什麽,也不知離淵可有認真聽了去。

‘此間生靈,誅滅域外荒魂者,得氣運加身——’

此時在魔宮主殿的所有人都轉頭向東方看去,東境盡頭,無邊光柱亮起,其上濃雲籠罩,天地變色。

離淵站起身,他拂袖,東境天柱下的景象出現在面前水鏡之中。

萬人之前,謝微之持劍而立,白衣染血,在風中翻卷著,獵獵作響:“欲誅域外荒魂,先殺本尊——”

裴知惜怔怔地看著水鏡中擋在天下人前的謝微之,低聲呢喃道:“她瘋了麽?”

那可是天道的諭令,她要為了域外荒魂,與天下人作對不成?!

她怎麽敢?!

那域外荒魂是誰,值得她這麽做?

裴知惜不明白,她不自覺地收緊了手。

離淵看向水鏡中謝微之決絕的雙眸,忽地又記起許多年前,他還是相裏鏡,還是個才失去了所有親人的少年時,那時的謝微之,也是這樣拿著長劍擋在他面前。

在相裏鏡羽翼未豐之時,謝微之也是這麽護著他的。

她是他的阿姐,是他的師尊,是他的微之。

她親手教他劍術,也是她,親手將長劍送進他心口,要斬斷過往所有情分。

相裏鏡一直不明白,為什麽謝微之要離開他。

後來他成了離淵,便覺得,那都不重要了,只要她留在他身邊,只要他能將她困在身邊,長長久久陪著自己,那就足夠了。

可是他又錯了。

謝微之是他困不住的人,這天下,若非謝微之願意,沒有人能強求她去做什麽,可惜不管是相裏鏡還是離淵,都沒有明白這個道理。

直到這一刻,看著謝微之執劍擋在天柱前,離淵終於明白,她大約,再也不會回到他身邊。

哪怕他修成渡劫大能,也沒有辦法叫她再回到他身邊。

山石枯樹上,少年搖搖欲墜,他雙目赤紅,眼中燃著最深沉的仇恨。

而那時,山崖下的謝微之擡頭,望見了他。

相裏府的那些時日,離淵如今回憶起來,恍如隔世。

他還記得春日桃花爛漫之時,謝微之坐在樹下,溫柔撫琴,風拂過花樹,一樹雨下,她仿佛將要乘風而去。

琴棋書畫,謝微之只通一個琴,旁的,卻都是同相裏鏡一道學的。

‘我原來在宗門中,並不看重這些,便也未曾學過。’謝微之對他說。

相裏鏡只以為她出自什麽隱世宗門,未曾想過,謝微之便是傳說中求長生的煉氣士。

詩酒作歌,烹茶品茗,那是人間的風花雪月,是謝微之和相裏鏡的故事。

相裏鏡出身清貴,本可以做那風雅無雙,不染塵埃的世家郎君,偏偏一朝事變,家破人亡。

相裏家一門七十八條性命,就這樣壓在少年稚嫩的肩膀。

突兀在他生命中的謝微之,是相裏鏡的救贖,也成了他的執念。

那是他唯一擁有的,便不能承受失去的後果。

可是指間流沙,越用力,失去得便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