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這真是一場,天大的玩笑……

相裏鏡入葬那日, 謝微之披著黑色的鬥篷,走出山中。她站在都城往日最繁華的那條大道上,有幾縷灰白的發從兜帽下漏出。

四處都掛起白幡, 人人披麻戴孝,哭聲震天。

相裏鏡上位的過程堪稱血腥, 因著這一點,百官之中向來對他頗有詬病。但他登基以來,輕徭薄賦, 讓大周得以休養生息,所思所舉皆為百姓民生, 是以他下葬這日,都城百姓自發走上街頭,哭聲中是最真切的悲慟。

天空飄起小雪,叫謝微之不由又想起她離開相裏家的那個冬日。一片雪花落在她眼睫上,謝微之擡起頭, 那片雪便已經融化。

一條黑色的小蛇從她袖中探出頭,輕輕嘶鳴兩聲。

宮門大開,金絲楠木的棺柩被幾名護衛擡出,旌旗招搖, 漫天紙錢在風中飄飄灑灑落下。

再見, 相裏鏡。

謝微之轉身, 逆著人流向外走出。像一滴墨落入海中, 再無痕跡。

她原以為,他們再也不會相見。

可是兩百多年後, 謝微之在北境魔宮中,見到了成為魔尊的相裏鏡。

世人口中的魔尊離淵,是她親手養大的孩子。

謝微之才覺出, 自己心底,竟是有愧的。

她這一生,總是被人放棄,她明明知道那是什麽樣的滋味,卻還是選擇離開相裏鏡。或許從一開始,謝微之就不應該長留在相裏鏡身邊,不該叫他那般依賴自己。

便是因此,才會有面對離淵時,謝微之那一瞬的猶疑。

她又看到了那個跪在雪地中,滿手鮮血,求她不要離開的相裏鏡。謝微之沒有意識到,魔尊離淵,不是當日寧可自己受傷,也不願傷她分毫的相裏鏡。

這也算是個刻苦銘心的教訓。

她再不必愧疚什麽。

“從前種種,譬如昨日死;從後種種,譬如今日生。”謝微之望著那張畫卷,輕聲呢喃道。“竟是我執迷了。”

晏平生此時看不見她的神情,只是聽著這句話,心下不由有些酸澀。

而謝微之已經無暇注意他如何,她站在原地,微微垂眼,身周靈氣湧動,自成一片天地。

堂前頓悟,此番之後,謝微之修為必定更進一步。

晏平生轉身,雖然眼前一片漆黑,卻能分毫不差地找到房門所在,緩步踏出。

出了相裏家,該往何處去,晏平生一時有些迷茫。他在這凡世之間,並沒有什麽去處。

體內金丹在丹田運轉,其上卻隱隱有一道裂痕。或許正是因為如此,即便他修為恢復,雙眼也未能痊愈。

晏平生沒有告訴過謝微之這件事,這樣的事,不必說出來叫她擔心了。

他心中有些亂。

晏平生從沒有這樣清醒地認識到,原他和謝微之隔閡著近三百年的時光,謝微之曾經三百年的過去,是他沒有參與,也無法再參與的往事。

那些愛恨,那些恩怨,他只能做一個旁觀的看客。

晏平生長到十九歲,少有這樣感到無力的時刻。他乃天生靈體,天賦是修真界千年也難一見的卓越,又出身晏家,什麽絕世功法都任他挑選,晏家修為高絕的長輩,自小陪著他長大,一招一式都親自指點。

晏平生這一生,什麽都不缺。

許是因著有的太多,晏平生便不怎麽在乎這些外物,他老爹叫他挑選功法,他隨手選了一本紅塵訣。

‘臭小子,你都胡鬧什麽呢,以你的天賦,學什麽不成,偏要學這紅塵訣?’

‘老爹,便像你說的,我天賦這樣好,學什麽不成?’

‘紅塵訣需入世修心,可不是你天資好,便一定能練成的功法。’

‘且先試試。’

十四歲,晏平生瞞著他老爹,分文不帶,偷跑去了凡世。

紅塵煉心,晏鳴修舍不得兒子吃苦,遲遲下不定決心讓他離家,而晏平生自己做出了選擇。

十四歲的少年郎來到人間,萬丈軟紅迷人眼,人情冷暖糾纏,他如一個過客,自世間走過。

在凡世的三年,晏平生過得很快活,累了,便在石橋下喝酒曬太陽,困了,便以天地為廬入眠。

只是,他始終還是像一抹遊離於人間煙火外的孤魂,冷眼看著一切悲歡離合,像是高高在上的神。

或許晏鳴修也是發現了這一點,才最終沒有反對晏平生修行紅塵訣。

晏平生隨心所欲地做著所有自己想做的事,那些在尋常人眼中稱得上荒唐的事,譬如放著星夜曇不摘,反而靜等它盛放。

為上陽顧成蘭送信,也不是晏平生多麽同情顧父,只是恰好遇上,又恰好他心情不錯,沒有旁的事要忙,便應下了這送信的差使。

若是不巧他心情差了些,大約就不會管這件閑事。

若要用一個詞來形容,晏平生是在偽裝。

偽裝自己是一個尋常人,從前是為了老爹,而現在,還要多算一個謝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