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從救濟所附近的河邊遠眺, 是能夠看見主神殿鐘塔尖而高的屋頂的。

清晨,正午, 還有日落的時候,鐘塔就會響起沉悶而厚重的鐘聲,那嗡鳴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天際傳來,人們聽見了鐘聲,便會停下手裏的活計,祈禱一句光明護佑。

喬安以前不知道為什麽, 非常害怕聽到鐘聲,每每聽到心底都會油然而生一種悲傷苦悶的情緒,難過得眼睛裏要落下淚來。

現在她大略知曉了, 應當是因為婚禮時也會敲響鐘塔的鐘。每次聽到鐘聲, 她都會聯想到曾見過的那場婚禮, 面無表情眼中含著哀愁的新娘, 被她的父母嫁去換了一頭小牛。

小牛是彩禮, 喬安想她不應該用“換”這個動詞。村裏的人說的都是這份彩禮多麽貴重,新娘要嫁進去的夫家生活富足, 是頂好頂好的,光明神庇佑才找到的好親事。

於是喬安也不確定起記憶裏那面帶愁容的新娘是否只是她的錯覺,或者那其實是一場令村裏的姑娘羨慕至極, 新娘滿臉幸福出嫁的好親才對。

可話又說回來,父親曾經要給她定下的丈夫,那個她看了都想吐的男人, 在村子那些人眼裏不也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到的好夫婿嗎?

喬安一邊坐在河邊,機械地搓洗著救濟所裏換下來的尿布,一邊出神地想著事情。小時候看到的那場婚禮她已經不太能回憶起細節,只記得面紗下新娘抹得白如死人的臉, 和那種讓幼小的她莫名開始哭泣的冰冷氣氛。

現在回想起來,她仍然渾身微微發冷,好在那種對於鐘聲的恐懼,已經隨著她披上白布而消失。

喬安穿了一身跟神殿裏路西恩見到的那個姑娘差不多的裝束,素色的裙子為了方便幹活挽起裙擺,白麻布裹住了她的頭發,邊緣露出些短短的碎發。

與在工地的時候相比,她看起來仿佛換了一個人,眼睛裏的光完全不一樣了。

喬安十分感謝那位救了她的勞倫斯老爺,在她冒冒失失地逃出回家的隊伍,快要凍死荒野時,勞倫斯老爺把她撿了回去,給了她飯吃給了她睡覺的地方,並且在她的請求下收留了她好幾日,沒有把她強行送回村子裏去。

也幸好光明神庇佑,勞倫斯老爺是個正派的好人,看出了她無處可去的處境也沒有趁人之危,而是在照顧了她一段時間後把她送到了光明神殿附近的救濟所。

喬安聽說過救濟所,領主老爺的管事來村裏征勞役的時候,就有幾個無人照料的孤老被帶去了那裏,雖然管事們說救濟所是有飯吃有床睡病了還有教會祭司治病的好地方,但村子裏都傳那是領主老爺想少出點糧食,把沒用的老弱病殘帶去處死掩埋的地方,陰森可怖充滿了將死之人的哀嚎。

還有的大人嚇唬孩子,就會說“把你送到救濟所去”。

喬安一度也相信了傳言,直到她自己親自到了救濟所,才知曉傳言是多麽的荒誕無稽。

救濟所的條件是很糟糕,比起她在工地上的集體宿舍還要更差一點——病人被集中放在一間屋子,其余的大大小小老的少的又都擠在一道,稍大些的孩子和還能動的老人要看護嬰孩和將死的老人,而像她這樣有手有腳能幹活的,就得負擔起擦洗收拾各種粗重活,以維持救濟所的正常運轉。

但至少,有機會活下去的可以在這裏苟延殘喘,注定要死去的能聆聽祭司學徒為他祈禱來生。

喬安見到過村裏沒人照顧的孤老死時的模樣,活著的時候瘦骨嶙峋又臟又臭,死了直到屍體爛掉才被發現,無親無故更沒有人願意去屋裏把屍體擡出來,最後為了避免傳染病和節省請祭司的喪葬費,一把火連屋子一起燒了個幹凈。

而嬰孩的消失就更加簡單無聲,尤其失去了父母或父母無力撫養的嬰孩,小小的一陣寒風或者少吃了兩頓,母親拼了命生下來的孩子轉眼就消失在了泥土裏。

救濟所裏有女人就是那麽失去了孩子,臉色蠟黃時常說些瘋話,和婚禮上的新娘一樣讓喬安害怕。

但那女人對孩子極好,她們這些幹活的人能多分一塊黑面包,那女人就經常把面包掰碎了,分給邊上沒吃夠眼巴巴看著的孩子們。

喬安有時也被當成孩子——她被勞倫斯親自送來,多少會被另眼相看,因而只被安排搓搓洗洗或者在廚房裏打下手的工作,從不讓她靠近住了病人的屋子,也不讓她照顧快要過世的老人,最多被管事安排做孩子的保姆,給小孩子換換尿布什麽的。

管事不知道勞倫斯跟這個姑娘是個什麽關系,想著至少別讓人死在這裏,再安排些雜活別凈吃白飯,加上小姑娘幹活麻利又能吃苦,勞倫斯問起來他也有話好說。

而來到救濟所的第二個月,喬安在頭上蒙了白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