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雨在兩人步出便利店之前停了。查了過後一小時的天氣預報,終究沒有買傘。夜風送爽,鳥鳴啁啁,雨後的空氣濕潤又新鮮。他們沿著兩旁栽滿法國梧桐的馬路,往停車的反方向漫步。路左邊是高墻攔起來的沿街洋房,墻頂上攀滿了爬山虎,溢出的藤蔓垂下墻沿,清風一吹便飄下小水珠。路右邊是一爿爿緊挨著的店鋪。這個點,只有零星的幾爿還開著,積滯在屋檐上的雨珠沉沉落下,從室內透出來的燈光恬靜溫和。路過街口的一間酒吧,裏頭傳來笑聲和桌球的擊打聲,客人們因為剛才的雨全躲進了室內。

“葬禮周三辦完了,還有一些後事要料理。他的公司我沒要,這是之前就講好的。家裏房子賣掉,換一間小的。現在的住著太大了,而且裏面全是回憶。”

林語風牽著尹昱的手,隨走路的步伐前後輕晃。

“伯母呢?”尹昱問他,“還好嗎?”

“她前天就出國了。”

“出國?”尹昱臉上一陣驚奇,“一個人?”

“嗯,出去旅遊半個月,歐洲。”林語風說,“她這大半年來積蓄了太多壓力,必須得出去走走才行。還說要趁此機會把我爸的遺產全花掉,包括我的那份,反正我也用不著。”說著就笑了,“我說要陪她去,她不肯,說自己一個人完全可以,又不是小孩子。我就沒強求。”

“你就放心讓她一個人去了?”

“啊。她每天都會給我打電話。就算沒有電話,也會用照片文字語音轟炸我,向我匯報行蹤。”林語風撅著嘴說,“還對我挑房子指手畫腳,又不肯自己挑。”

尹昱笑起來,說:“伯母真是會玩。也好。會排解壓力,知道怎麽減輕傷痛是好事。”

他捏了捏林語風的手。

“你呢?”

林語風垂下頭,盯著路。

“我還好。”

“只這三個字我不會信的。”尹昱說。

林語風笑了。

他沉吟片刻,擡起頭望著前方。

“我和我爸之間,其實這麽多年過去,事情早就淡了。經濟獨立之後,我和家裏聯系就很少了。只有逢年過節,還有我媽生日的時候會跟她通話。每次她會順帶提到我爸的近況,我也不會去多問。矛盾淡了,怨結淡了,感情也淡了。最後這幾個月,我倆之間就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再加上他生病,哪還顧得上別的。”

他停頓片刻,擡手捏了捏自己的鼻梁。

“其實,就算他不生病,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跟他和解。他也不知道。我們之間就這麽一道不寬不窄的溝塹,這麽多年一直在那裏,也沒人去填。他和我一樣,都覺得應該做點什麽,卻連該從何說起都不知道。最後這些時間,就這麽猶豫著仿徨著,就過去了。”

腳下潮濕的地面反著淡光,沿途散布被雨水打落的樹葉和花瓣。前方不遠處,一只健壯的烏鴉一蹦一跳地橫穿人行道,走走停停。在他們經過的時候,啼叫著加快腳步,然後騰空而起,撲扇黑翼飛向別處。

每當路過街燈,尹昱總會垂目去看。看那濕漉漉的石板地上,投下兩人挽手走過的影子。緊緊貼合,緩慢變淡,變長,不分你我,同樣的步調。

“從知道他生病開始,我從來沒有哭過。看他越來越消瘦、身體每況愈下的時候沒有,看他因為化療而痛苦、整個人變得又瘦又小的時候沒有,最後那些日子,他連話都說不完整的時候沒有,葬禮上也沒有。我都快以為自己是冷血動物了,”他悲涼地說,“可是——”

尹昱看了他一眼。

“——可是就會有那麽突然的一刻,在一個我完全沒有料想到,沒有一點防備的時刻,沒有任何緣由地……”

林語風皺著眉頭,沒有說下去。

“像有人瞄準你的心臟狠狠打了一拳,不那麽痛,卻打得你全身都麻木了。”尹昱說,“隨後悲傷就像深霧一樣圍攏過來。”

林語風轉頭看他,點了點頭。“就是這樣的感覺。那天我一覺醒來,醒來之前不知是做夢還是什麽,腦子裏就一個念頭,我爸走了。明明是早已發生的事,我卻很吃驚,像剛剛才知曉。醒來之後……”他深吸了一口氣,“我像掉進了另一個空間裏,從來沒有任何一種悲傷有如此龐大的力量。深重、緩慢、悄無聲息,如山如海。

“那個早晨,我在床上靜坐了好久,才緩過來。”

“埋得太深,平日裏察覺不到,其實早已滲透了筋皮骨血。真正發作起來,那樣的傷痛能讓你全部的身心都崩裂。”

林語風嘆了口氣,說:“親人之間就是這樣的吧。哪怕恨了大半輩子,哪怕已經淡得好幾年、好幾十年都沒有過聯系,最後失去的時候還是會為對方痛哭流涕。”

“也……不是所有人都這樣的。”尹昱說,望著遠處不斷閃爍的指示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