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她死之後,我的日子還得過下去。”容鴻雪接著說,“流放行星的生活——假如在上面掙紮的每分每秒,可以被稱之為生活的話——很緊迫,危險的異獸隨處可見,人類居住的區域被圍在幾十米高的金屬城墻之後,再犯事的人會被逐出城墻的範圍,去風沙裏自生自滅。”

“因為進化出了精神力,而且我好歹是清白的無罪身份。我得到了一份替獄卒抄寫文書的工作,飲食的質量也稍微有了提升。其實我長到十五歲,除了自己的姓名之外,根本就不認識多少字。得益於流放行星上的落後科技,我全靠抄寫那些罪犯的档案,來學習辨別通用語的詞匯。”

容鴻雪說:“我學會的第一個詞語,是流放行星,第二個詞語,就是謀殺。因為行星上的犯人,有80%是被這個罪名送過來的,或者他們的罪行中涵蓋了這一條,包括我的親媽。”

他眯著眼睛,輕聲說:“後來,不知道從哪來的消息,另一些流竄的星盜團,聽說七海誅王的兒子流落在流放行星上,他們不願見到金鹿團一家獨大,於是打算抓住我當成籌碼,去威脅七海誅王。”

易真:“你……好慘。”

容鴻雪無聲地笑了笑,他們接近了運算中的時空穩定錨點,他降下天空,落在一塊陸地般的巨型浮冰上,“城墻能夠阻擋行星異種,但擋不住星盜全副武裝的入侵。混戰和屠殺中,我宰了幾個輕視我年紀的星盜,和一些人躲進了礦道裏避難。”

他落了地,但是沒讓易真也落地,漆黑的精神觸手扭曲、變形,從羽翼凝卷成尖銳的堅硬足肢,從脊梁上舒展開來。黑衣男人如同一只妖異的巨蛛,抱著懷著的人,飛快掠過死寂的冰原,八足點地時,發出金戈相撞的清響。

“我很防備其他人,”他在易真耳畔低語,“如果他們知道我媽曾經是七海誅王的情婦——其實不難聯想,她的容貌那麽出色,來的時候又懷有身孕,能不能猜到我頭上,也只是時間問題。所以我悄悄躲開了剩下的人,走了另一條路。”

“礦道錯綜復雜,但我還是能聽見星盜追上來射擊的聲音,還有人臨死前的慘叫……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生命探測儀這種東西,我越跑越遠,但他們總能追上來。最後,我無處可逃,只好跳下礦井。”

易真沒有說話,容鴻雪繼續說:“我坐著礦車,一路往下墜。礦井是直上直下的,落到四分之一的距離,那些人已經趕上來,打算把我拉上去。我砍壞了升降的機關,直接跳出礦車,攀到了礦井的另一端。我把刀子咬在嘴裏,在另一邊的崖壁上苦苦支撐了半個小時,一直撐到他們找到另一只替罪羊為止。”

“總之,星盜放棄了我,自以為抓到了七海誅王的兒子,當然臨走前,他們不忘報復,直接炸毀了礦道,打算用碎石壓死我,把我埋在下面。”

易真有點難以想象,原來當時的容鴻雪也只是個幼小的少年。他仿佛籍由這只言片語,恍然發現某個強大生靈的過往,發現他也有過荏弱單薄的時刻。

“我被巨大的碎石擊落了,那感覺就像一群水牛沖過來,連續把你頂得飛起。”容鴻雪的笑容沒有變,“我摔下去,不停摔下去,中途持續撞到一些東西,骨頭碎裂的聲音比爆炸坍塌的聲音還要清晰。後來估計一下,我大概往下砸了將近七八十米的高度,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是怎麽活下來的,又或者我早就死了,就死在那天的礦井裏。”

“我醒來的時候,完全分不清時間,不幸中的萬幸,我落在礦工搭起來的防潮帳篷上,那是他們平時用來緩沖失控礦車的粗糙保險,裏面塞滿了被褥和枕頭,所以我還有命在。我爬下去,四周沒有一絲光亮,沒有一絲別的色彩,只剩下黑暗。我沒瞎,但是我和瞎了沒有任何分別。”

“在那裏,我舔礦壁上滲出來的地下水,那種水充滿了腐爛和泥土的腥氣,不過喝習慣了,給我的感覺,也像是幻覺中的清水與美酒。至於食物,一開始,我撕著吃被褥裏的棉絮,後來,我生吃盲鼠和沒有眼睛的土蟲——我在下面活過了一百零三天的整數。我像狗一樣活,像爬蟲一樣活,一百零三天,不多一分,也不少一秒。”

容鴻雪低下頭,與易真對視。

他的輪廓深邃,肌膚蒼白,英俊如古典的大理石雕塑,暗色的綠眼睛漾著波光,眉毛和眼睫皆是濃密漆黑,削薄的嘴唇含著溫柔的笑意。

“我的精神力具象化,你能說它不夠強大麽?”他慢慢停下行進的速度,以嘴唇輕輕貼著易真的鬢角,“可是,你也不能說它的來歷不夠痛苦。過去到現在,以及將來,都有許多人想要復制我的成功,我能給他們什麽建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