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小吸血鬼

月圓之夜, 稀疏的星星垂掛。

渾身乏力的偏幽勉強站起來,展開自己黑色的羽翼,輕柔地扇動。帶起來的風很小, 打著旋兒似的撲騰到秦歸衍面上。一次溫柔的照拂。

秦歸衍走近他,手腳上的鎖鏈哐啷作響。他擡起手, 撫摸偏幽的脊背,慢慢往外延展。羽翼看著是冰冷質感的黑, 仿佛無堅不摧,摸起來卻柔柔軟軟, 暖乎乎的。

“真好看, ”秦歸衍低低嘆道, “神的詛咒下沒有被摧毀的美。”

“哥哥, ”偏幽小聲說, “可惜我不能帶著你飛了。”聲音好輕,幾不可聞, 落入月夜裏像枯葉落入水中, 漣漪小得幾不可見。

秦歸衍聽到了,他靠得很近,也熟悉偏幽的囈語、淺吟或嘟囔。那細弱的聲音會比平時更柔更嬌些, 是美感撕裂後的余韻。

“沒關系,”秦歸衍收回手, 望向窄小窗口外的滿月,“沒關系的。”

月亮太圓,圓過了頭,把缺憾襯得遺憾,讓人難以淡然面對。秦歸衍口中說著沒關系,心裏卻難掩失落。捉不到的月亮留不住, 留下了的月影看不清。走到這頭,它淡了,走到那頭,又灰了。

沒有落腳地。

·

秦氏族地。

秦小讓穿上了媽媽準備好的祭祀服後,看著桌上張牙舞爪的紅色鬼面久久不動。他問媽媽:“我可以不戴這個面具嗎?好醜。”

秦媽媽聞言嚴肅地回頭對他說:“祭祀大典馬上開始,這是規矩。小讓,聽話。”

秦小讓看著那兇惡的鬼面具,無奈地撐著臉說:“媽媽,一會兒就要燒死秦歸衍哥哥和那只吸血鬼了嗎?燒死怪物就好了,還要燒秦哥哥,我不想去看。”

其實他沒見過秦歸衍,不過經常從別人口中聽說。不知為何,故事聽多了就對故事中的人有了感情,並不想親眼去見證人物的毀滅。

秦媽媽卻是見過秦歸衍的,不僅見過,還有過很多次接觸。今天的祭祀大典會處決吸血鬼跟叛族者,這是秦族數百年以來的堅持,可秦媽媽心中卻隱隱難過。她比秦歸衍大,把他當弟弟看,以往會做些餅幹糕點分給他。秦歸衍是他們那輩最優秀的獵人,許多人崇拜他、擁護他。

可十年前,他卻攜吸血鬼叛族逃亡,徹底站在了秦氏一族的對立面。

秦媽媽蹲了下來,取下桌上的面具,給兒子戴上。小手小腳、惡鬼面具,詭異而突兀,讓人不適。

她取下掛在墻上的另一面鬼面具,給自己也戴上了。五六點鐘,打開門天還黑著,稍遠處奔騰的火焰卻照亮了一小片天空。她拉著兒子走出去,街道上的秦族人皆著黑衣,戴鬼面,一張張詭異而兇惡的鬼面下,人變得極瘦弱,仿佛成了惡鬼面的支撐物,不見半點人的痕跡。

人們靜默著,沒有交談。秦媽媽牽著秦小讓沉默地匯入了人流。她聽見祭祀的前奏已經敲響,是鐘聲。

仿佛敲在人心上,不是為了悼念,是用來警告每個秦族人——叛族者,處極刑。

秦媽媽透過面具望四周,亭台樓閣,肅重古舊,數百年了,為了殺光吸血鬼,秦族人一代又一代的傳承下來。到了今日,這最後一只吸血鬼即將消失。自此以後,因執著的信仰而凝聚起來的秦族人,又該何去何從?

她想起幼時聽說過的秦族人與吸血鬼之間不絕的戰鬥,許許多多英雄的名字在腦海裏一頁頁翻過。最慘重的第一代,蓬勃而起的第五代,如今,她站在這裏,是與吸血鬼鬥爭的末代。她的孩子,歸於新世紀了。

秦小讓搖了搖手,秦媽媽回過神來,牽著孩子繼續往前走。

寬闊的祭祀場地上,奔騰的火焰沖天而起。火焰四周,人們的影像奇形怪狀。有火星四散開,將祭祀黑袍灼燒出一個個小洞,卻無人往後退。炙熱燒得鬼面下的臉通紅,人們大睜著眼,仰望著奔湧的火焰。

有一小隊人持續往場地中央的火裏投放炭火,誓要保證火焰奔騰的氣勢。他們的動作很有節奏感,仿佛已經陷入了祭祀的赤忱中。

鐘聲停了。族長開始為數百年的大業作總結。其間,他敘述了吸血鬼的罪孽、先賢的英勇以及叛族者的不可饒恕。他的聲音威嚴而肅穆,是祭祀大典最好的開端。可秦媽媽卻走神了。

她望著火焰,金紅光亮,將空氣燒灼得一幹二凈,她仿佛聽到有尖叫聲、怒吼聲、狂躁的打鬥聲從火焰裏傳出。撕裂的女聲,狂暴的男聲,還有野獸的嚎叫一步步拔高,叫她的心跟著顫抖,跟著戰栗。驚懼與莊嚴同一時刻降臨在她身上,她怔住似的凝望,見著那火焰紅到發黑,仿佛再近一步,就要被吞噬進去。

秦小讓也震在原地,他不可思議地捂住了自己的耳朵,然而那詭異的聲響仍然在步步拔高,叫他驚懼當場,卻心生向往。一個魔魅的殘酷世界,鮮血、暴力、散落的肢體、融化的皮肉,他仿佛看到了極致的摧毀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