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皇宮雜事

四月來了。

這日微雨。

林偏幽坐在荒涼宅院的門檻上,以一雙幼童的眼望著天。

天灰藍,不見日光。

四月是春天了,風中依然帶著寒意。林偏幽緊了緊大氅,將臉整個埋了進去。

大氅很長,沿著門檻拖到屋內,將偏幽整個裹住。

尚衣監不會送來這麽大的披風,也不會送來這麽好的。

前幾日太子來了一次,隨手解了大氅給他蓋上。臨走的時候,還帶走了偏幽乳母與丫鬟。

乳母再次回來的時候,偏幽的日子好過了許多。只是乳母臉上偶爾露出的恨意與懼怕,讓偏幽不是很歡喜。

一個七歲的孩童在冬日夭折了,一個七歲的孩童,又在春回大地時,再次重生。

偏幽從大氅裏探出了頭,小腦袋望著天空,有些癡愣。

原主本是貴妃之子,貴妃難產離世後,皇帝將原主交給了皇後養育。皇帝對貴妃有些情意,除了太子外,原主是宮裏最得寵的皇子。直到他七歲那年,貴妃的另一段感情意外曝光。心上人被處死,原主被關在廢宅。

沒人知道原主到底是誰的血脈。

一個混沌不清的因素,不好殺,不好放。遠遠地逐開,自生自滅,早死為好。

所以原主在冬日裏受了寒,高燒不退,不過幾日就離世了。

林偏幽回過神來時,迎著夾雨的風微微笑了笑。

雨絲落了一滴在唇角,他輕輕舔盡了。沒什麽味道,不含泥土的沉、青草的清,只有寡淡的半分水味。是從天上來,到人間去,看似清澈的渾濁。

遠遠的,傳來了雨滴濺落傘面的聲音。偏幽側過頭,朝大門望去。

是太子。

十二歲的少年,板著臉,早熟得像大人。只眉眼間青澀幾分,把神情往上拽,拽回了少年模樣。

太子後面跟著的太監誠惶誠恐,一會兒擔心殿下的錦靴染了泥,一會兒擔心殿下的緞衣濕了雨。

更擔心的是,東宮裏的皇後娘娘又得知了消息,在宮裏大發雷霆。

皇室的醜聞應該被深深掩埋,用泥土與屍體將一切掩藏在人心之下。

沒有人會明目張膽地揭開那層遮羞布。

只有太子。皇室的嫡長子,皇帝陛下最看重的兒子,未來王朝的繼任者。

皇帝早已被丹藥掏空了身體,後宮裏的子息一直不盛。十歲的二皇子生母卑賤,五歲的大公主母親早逝。

二兒一女,外加一個曾經備受矚目現今卻不知真假的三皇子。

天天煉丹的皇帝癲狂著要升仙,前朝後朝乃至整個天下,早已將未來定了格。

太子跨上了台階,太監在後面立即收了傘。

偏幽低下頭,瞧著眼前被泥水濺臟的錦靴。金線著泥,緞上點黑;細密的刺繡,紮實的底子,被黑泥點上了眼睛。

偏幽覺得這樣的汙濁比幹凈更幹凈。

他喜歡。

太子和他一起坐在了門檻上。

門檻不高,適合七歲的孩童,不適合十二歲的少年。

但少年什麽話也沒說,一把將孩童抱在了懷裏。沾灰的大氅又將灰打在了少年的緞衣上。

太監的擔心中有兩樣成了真,只怕最後一樣也已經開始上演。

端莊大氣、執掌後宮的皇後娘娘,在貴妃死後依然沒能擺脫她的陰影。

貴妃死了,她的兒子還活著。

她的兒子還活著影響自己的兒子。

東宮裏的一個花瓶遭了殃,碎片飛濺出去,劃花了一個侍女的右臉。臉上的血滴落,在四月裏率先開出了花。

花裏的四月透著涼意流轉,從一個四月走向另一個四月。春天過去了,夏秋冬也過去了。

林偏幽坐在門檻邊,擡起頭仰望天空。

微冷的雨輕撫過他的臉龐,水露蜿蜒而下。

他赫然是個少年了。

眉眼間的花團錦簇,破不開一身的初春冷意。越是艷色氤氳,越是涼意透徹。

這幾年來偏幽一直呆在這清冷的宮殿裏,就算太子登了基也並沒有把他放出去。

當然,偏幽從來不求人。反正這樣岑寂的日子他已經經歷了很多,習慣了,不覺得有什麽。

所以,當偏幽預感到自己就要離開的時候,並不為此難過。

這樣也挺好的,他想。這皇宮裏壞人太多,他生不出歡喜。

歲月流轉時,只四月依舊,陣陣微雨,層層涼意。而當初偏幽覺得還不錯的太子,也早在時光裏輾轉變成了另外一副模樣。

這樣說可能不大恰當,偏幽想,畢竟當初皇後誣陷死去的貴妃這件事,太子是知曉的。

太子從頭到尾都知曉,不過他藏得很好,連皇後也不知道他知曉。並且太子並不覺得這樣有什麽不對,對於可愛的弟弟,藏起來比擺出去好。

但是哦,太子假惺惺的樣子一點兒都不好看。

偏幽想著想著就睡著了,在意識渙散之際,他決定,還是不要討厭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