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大院兒

北地又落了一場雪,今年的雪跟往常一樣,鋪天蓋地嘩嘩灑下來。人們在積雪上踩踏前行,腳下的大地嘰吱粗嘎地響。

偏幽提著爐子一步步往前走,這條路比剛才那條遠一些,人也少些,整條道上沒有其他人的吱嘎聲,只有偏幽的腳下一步一頓的傳來積雪的哀鳴。

積雪層層,風吹雲散,整個世界一片茫茫然,白茫茫,空蕩蕩,平地裏無聲的呐喊沒有回響。

伴隨著一地的吱嘎聲繼續往前走,偏幽沒有回過頭。

到了三姨娘的住處,偏幽本準備敲敲門,卻先聽到了一段動人的戲曲。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艷晶晶花簪八寶填,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堤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

歌喉喑啞,聲聲滴淚,偏幽不由得將爐子放到了地上,輕靠在門一側的墻上細細聽了起來。

“……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恁般景致,我老爺和奶奶再不提起。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雪更大了,偏幽脖頸上都浸潤了飄搖而來的雪花,但他沒有伸手拂去,仍舊輕靠墻上,聽這淺唱低語。

一曲終了,偏幽站直了身體,拂落身上白雪,輕輕敲響了門。然而敲響之後,他卻並沒有停留。留那爐子在門前,自己轉身離開了。

一路的積雪,只有他一人的腳印。空蕩蕩的大院裏,是一片又一片狹小的寂靜之地。

良久,偏幽終是開口了,只聽他低低地嘆息一聲,道:“是花都放了,那牡丹還早啊……”

日月輪回,鬥轉星移,這一年的冬天過去了。

三月,迎春花盛開。偏幽仍跟著賬房打雜,但其她人的命運卻已悄然改變。

迎霜懷孕了,是老爺的孩子,她成了杜宅的五姨娘。聽說四姨娘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砸爛了屋裏所有的瓷器。

又過了幾個月,後來傳出了四姨娘推了五姨娘的消息,不過五姨娘命大,雖然早產,但還是平平安安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

這是杜宅裏的第一個少爺,老爺對孩子愛護有加的同時,也徹底厭棄了四姨娘。

偏幽有次路過四姨娘院門的時候,聽到了門內傳出的辱罵聲。聲音倉促而悲愴,偏幽只隱隱約約的聽見了幾句。

“迎霜……下賤……賤人……老爺啊……”

再後來,一切都改變了。

南方掀起的運動點燃了革命的火焰,這片寒冷的北地也被點燃了。杜宅作為封建壓榨的代表被人們爭相唾棄,而五姨娘就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找到火焰下的人痛陳自己的悲慘遭遇,期冀新世界能夠解放自己和自己的孩子。

再後來,杜老爺就被人拉了出去。再被拉回來的時候,滲出的血染紅了好幾床棉被。

聽說當天夜裏,雖然主屋裏不時傳出杜老爺的痛呼聲,但其他的一些小屋卻燈火通明,甚至還時不時傳出幾句歡聲笑語。

三姨娘的屋子仍舊一片漆黑,不過暗夜裏卻傳出了幾段動人而悲愴的戲曲。

“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台棲梟鳥。

“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至於偏幽,早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就離開了。之後的故事他未曾見證,這個世界的將來他亦不能親歷了。

幾十年過後,許多封建的糟粕被人唾棄,男女也基本平等。

當初大院兒裏的故事可能換種方式仍在上演,但在新的故事裏,無論男人還是女人,他們可走的路多得多了。

畢竟在這個嶄新的世界——寬闊的天地裏存在的,可不止一方大院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