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經讓我身處地獄,我卻從那裏出發,走向了天堂

賀頓在班上是最好的學生,每次都早早地到校,從不遲到。她會找一個靠窗、明亮、聲音不大不小的地方坐下來。在會場和學堂裏,假如可以隨便挑選位子,每個人會坐在那裏,幾乎是重復和固定的。只要你到得足夠的早,你就能夠找到那個地方,好像在異鄉找到了家。

賀頓和大家關系良好,凡是不懂的地方就虛心求問,進步飛快。研修班除了固定教師之外,也聘有專家學者講課,以開闊學員的眼界。終於有一天,賀頓等來了姬銘驄的課,聽說好不容易才請動他。

姬銘驄的課講得很精當,風生水起流光溢彩,課堂氣氛十分活躍,姬教授不停地和學員互動,提的問題既有深度又很幽默風趣,讓大家受益匪淺。他在進入教室的第一個瞬間就發現了賀頓,對這個和自己曾有過肌膚之親的女子,他既有一個男人的記憶,更多地是一個師長對於弟子的記憶。從這個女子面如秋水般的平靜當中,他敏銳地察覺到已今非昔比。提問的時候,他很巧妙地用最難的問題考查賀頓。

賀頓早就想到了有這一天。這個圈子就這麽大,山不轉水轉,總有狹路相逢的那一天。在課程表上看到姬銘驄要來講課的那一天,賀頓第一個最直接的反應是逃離。時間並不能淡化一切。說淡化的人要麽是傻瓜要麽是自欺欺人。一個曾經侵犯過你生活的人,不是別的,是你的影子。他是你的台風,是你的冰雹,是你的鬼影憧憧。她不想見到他,如果有可能,她今生今世永和他絕緣。但是,這是不可能的。當然了,賀頓可以在姬銘驄講課的時候逃學,但你逃得了一天,逃得了一年嗎?逃得了一世嗎?賀頓只有正面迎擊。她熱愛自己的工作,她必得把這個關系處理好。這是一個未完成事項,她要親手把它了結掉。

賀頓的答案很精彩,有理有據娓娓道來,既不敷衍,也不誇誇其談,所有的人都聽不出任何破綻。但一個學生回答問題是應該有破綻的,沒有破綻,就說明事先下的工夫太大了,把老師的學問研究得太透徹了。姬銘驄何等老辣,正是從這種胸有成竹有備而來滴水不漏的回答中,他知道賀頓是在乎他的。

下課的時候,姬銘驄叫住賀頓,說:“謝謝你把我的課學得這樣好。”

賀頓夾雜在同學中,環顧周遭微笑著說:“我把所有老師的課都學得不錯。是吧?”

同學們說:“哈!驕傲使人落後,虛心使人進步。”

姬銘驄說:“賀頓,我能否請你吃頓便飯?這樣,我也可以從你這裏更多地知道同學們對課業的反應。”

同學們就起哄,說:“應該是學生請老師吃飯,不能反過來。”

賀頓就落落大方地說:“那我就請老師吃飯。還有誰願意作陪?”

大家正好都有事,於是就剩下賀頓和姬銘驄。賀頓說:“我平日都是到一家燒烤兼有牛肉面的館子吃飯,不知姬老師願不願意體驗一下窮學生的日子?”

姬銘驄說:“當然願意。對於一個臨床心理學家來說,所有的體驗都是學習。”

兩人找了一個僻靜的角落坐下,身邊有一盆粗壯的仙人掌,令人有幹燥和狂野的感覺。

先來燒烤,肥牛羊肉、魚片、蘑菇、豆腐,一盤盤疊床架屋,煞是熱鬧。

姬銘驄說:“考考你。為什麽燒烤好像比蒸煮的地位高?”

賀頓穿著全白的短身毛外套,還有帽子,優雅而溫婉。回答:“烤過的東西分量比原來要少很多,有流失和炭化,味道比煮出來的更香。凡是經過加工之後分量比原來少的東西,就帶上了貴族氣。浪費就意味著地位。”

姬銘驄說:“很好。”

賀頓要了一碗中號面,姬銘驄要了一碗大號面。

“我看到你進步很大。你的毛衣細節不錯,低調而有韻味。”姬銘驄一邊喝著面湯,一邊說。

“謝謝老師鼓勵。”賀頓中規中矩地回答。

“我很喜歡你的。”姬銘驄更進一步。

“謝謝老師關愛。”賀頓依舊平和而又有分寸地回答。

“這種喜愛不僅僅是一個老師對一個學生的喜愛,而且還有……”姬銘驄把話說了一半,故意停息下來,以觀察賀頓的表情。

賀頓知道會有這一天,會有這個話題。她已經準備了很久,但真要面對著姬銘驄說出自己的心裏話,賀頓還是要鼓起極大的勇氣。她必須要直面這種靈魂的廝殺。賀頓吃了一大塊牛肉,期冀著很久以前的一條強壯的牛的力量,會從這塊肉上傳達給自己。

賀頓說:“我對於姬老師所曾經給予我的幫助,記憶猶新。”

姬銘驄說:“法子糙了一點,不過,看來有效。你知道,砒霜也是可以治病的,只要適量。”

賀頓說:“我知道你為幫我,曾殫精竭慮。對此,我表示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