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手足

“陸明舒……”

明舒喃喃著重復這個名字,在陸徜的冷汗就要滴下時終於道“還挺好聽。”

陸徜也不知自己為何緊張,聞言悄然松口氣,卻聽她又問“是誰給我取的?”

“是你死去的阿爹。”陸徜面不改色道。

推給死人最安全,況且這話一語雙關,她的名字的確是她爹給取的。

“阿爹不在了?”明舒眼簾垂了垂,看看陸徜,又看看曾氏。

陸徜見她迷茫的眼裏布滿疑問,大有追問祖宗十八代的節奏,立刻道“你剛醒,就別問東問西的費神了,過去的事說來話長,興許哪天你就自己想起來了,若是真記不起來,改天待你身子大好我再找機會慢慢說予你聽便是,如今你需好生靜養。”

“是啊,你暈了這麽久也該餓了,我給你熬點粥去。”曾氏不想陷入和兒子一樣的局面,果斷拋下陸徜出去了。

所幸明舒也沒再問什麽,傷處還隱隱作疼,她整個人暈沉沉的,才說了幾句話精力就不濟,只得又躺回床上,呆呆看著帳頂,什麽都不敢想。

一想,頭就疼。

她成了一個沒有過去的人。

沒多久曾氏就將粥端來,熬得稀爛的粥,一碟從江寧帶在馬車上的腌糖蒜。糖蒜酸甜可口,並無生蒜的辛辣,十分開胃,是曾氏的拿手活,年年都給簡家送,也是明舒最愛的涼菜之一。

餓了許久的明舒嗅到糖蒜的味道,就如聞到油香的老鼠,一骨碌從床上坐起,不想起得太急,腦袋重重一沉,又是陣暈眩感湧來,她強忍著坐直。陸徜幫著將粥攪溫後才遞到她手裏,她慢慢吃起,怎料才吃了兩口,頭上的暈眩越發嚴重,兼之胸中陣陣沉悶惡心驟然來襲,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便“哇”一聲全吐在陸徜身上,粥碗也從床上翻下。

陸徜十分冷靜。他飛快伸手讓她將腦袋歪在自己肩頭,一邊安慰她“大夫說頭部受到撞擊的傷者醒後容易出現暈眩作嘔的後遺症,你起居行動切不可太急,過段時日這症狀自會緩解。”一邊接過曾氏遞來的濕帕,先將她唇際與衣上的殘羹拭去,才清理自個兒身上的汙穢。

明舒歪在他肩頭有氣無力地斜眼看著——他照顧起人來駕輕就熟,對汙穢毫無嫌棄,竟比曾氏這個女流之輩還要嫻熟。

這兩人,真是她的母親與哥哥?

————

明舒雖然剛醒沒多久,腦袋還昏昏沉沉的,但這並不妨礙她對眼前的情況作出初步判斷。她腦中空空如也,搜不到任何關於自己的名姓、親人以及家住何處的記憶,好像自己憑空出現在世間一般。

可正因如此,她的身份背景與過去的一切,都成了可以任人揉捏編造的故事。他們說她是陸家的姑娘,她就成了陸家姑娘,可事實到底怎樣,她無從判斷。

帶著這樣的警惕與懷疑,明舒又躺回床上。陸徜去屋外更衣清洗,曾氏則在那碗被打翻的粥前站了片刻才動手收拾起滿地狼藉,明舒清清楚楚看到她眼底露出的些微惋惜。

不是挨過苦的貧寒人家,斷然不會為這一碗粥露出那樣的目光。

明舒縮在被裏的手悄然伸出,她仔仔細細地打量著——這是只保養得極好的手,皮膚白膩如脂似玉,蔥削似的指尖上是形如百合片的透明指甲蓋兒,甲緣修磨得漂亮,手心一點繭都沒有,手背除了關節處淡淡紋路外,無一絲細紋。

貧寒人家的姑娘,很難養出這樣的手來,更別提這手的手腕上還戴著只價值千金的鐲子。

陸徜說他們是兄妹,她不是沒有懷疑,可把她這摔半死的人千辛萬苦救下來,花錢不說,還得費力照顧,他們圖什麽?圖人圖財?

她看不出他們圖什麽,可若說不是一家人,她又該如何解釋自己看見陸徜和曾氏時莫名的親切感。雖說她忘了過去,但對這兩人卻還保留著一絲天生的親近。尤其是那陸徜,她對他有著難以言喻的信賴,他溫熱的手掌似能安撫下她因失憶而起的種種不安惶惑。

況且再看陸徜與曾氏兩人照顧自己,不喊苦不嫌累,連她吐了他一身,他的眉頭也沒蹙半寸。這般妥帖的照顧,不是極親厚的人很難做到吧?這世間除了父母手足,就算是夫妻,都未必能如此。

如此想來真是滿滿的矛盾,她琢磨不出所以然,越發疑惑,也不知在她摔下山前發生了何事,她總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到底什麽事呢?

她絞盡腦汁都想不起來。

“都讓你別想了,何必為難自己?”

一個聲音驀然響在耳畔,打斷她的思緒,她睜眼瞧見陸徜站在床邊,正俯身看自己。他已然換過身衣,洗得泛白的半舊外袍,比先前那件要單薄許多。

“我……忍不住。”明舒側過身,擰著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