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武安侯府

世安院的院裏, 靜謐無聲,除去樹上那不絕於耳的蟬鳴聲外,連來來往往的下人, 步子都踩得悄無聲息。

經過庭院時, 都忍不住擡頭瞥一眼站在院裏的嬤嬤,只掃一眼, 旋即飛快撇開眼,躲進小屋裏, 彼此交換著眼神。

反正誰都不敢開口。

這院裏站的, 可是侯夫人最器重的嬤嬤, 也是府裏的大嬤嬤。姓齊, 人人見了她,都得恭恭敬敬喚一聲齊嬤嬤。她有這份體面, 不光是侯夫人器重,更因為世子爺自小由她照顧伺候著,當初出府榮養, 都是世子爺親自送出門的。

且說世安院裏這些子丫鬟婆子,早些年進來的, 哪一個沒跟著齊嬤嬤學過規矩?

可如今這齊嬤嬤日日來世安院點卯般, 天還沒亮, 人便過來了, 一直站到三更半夜, 直到世安院落了鎖, 天黑壓壓瞧不見半點光, 才肯走。

這酷暑難熬的日子,任是誰都曉得要躲著,可偏偏齊嬤嬤就似沒瞧見似的, 只盯著那院裏四四方方的位置站著,走幾步路就是樹蔭,她便是不肯去。

眼瞅著日頭升的越高了,丫鬟們在屋裏待著,手上、臉上、脖頸上,都出了層薄薄的汗。

可齊嬤嬤就在那院裏站著,一把年紀的人了,頂著熾熱的日頭,額上的汗猶如雨下,看得以往那些子被她教過規矩、對她又驚又怕的小丫鬟們,心裏都生出點不忍來了。

畢竟是這把年紀的人了,這麽熬下去,可遲早要出事的,世子爺真是鐵石心腸。

正當丫鬟們擔憂望著院裏的齊嬤嬤時,那扇緊緊閉著的門忽的打開了,走出來一人,是書房伺候筆墨的小廝。

小廝走了幾步,眾人只見,他在齊嬤嬤面前停下了,站住後,恭敬拱手,隨後才道,“嬤嬤進去吧。”

眾人聽了這話,都覺得替齊嬤嬤松了口氣。

而被眾人擔心著的齊嬤嬤,那口氣卻沒松下。

她是領了侯夫人的差事來的,能叫她出面,自然也是千難萬難的差事。

齊嬤嬤心底一定,朝小廝點點頭,踏進那扇開著的門。

剛入內,齊嬤嬤起初沒瞧見人,也沒聽見什麽動靜,等繞過那座繡著松鶴圖的屏風,才瞧見自家世子爺。

此時正值酷暑,屋裏卻沒用冰,齊嬤嬤微微擡起眼,便見室內軒敞宏麗,一張四方金絲楠桌案,臨窗擺放著,窗戶開著,擡眼可見濃綠的芭蕉。世子爺坐在臨窗的圈椅上,一身杭綢直綴,素雅清冷,連眉眼都沒擡,可齊嬤嬤心裏卻跟明鏡似的。

世子爺這是動怒了。

齊嬤嬤在心裏嘆了口氣,她曉得自己這差事難辦,可不辦不行,就是咬著牙,她都得上。總不能讓侯夫人親自來,那可不單是她一個奴婢面上無光。侯夫人一來,闔府上下都得知道,母子倆生了齟齬了。

丟她的臉,總好過丟侯夫人的顏面。

齊嬤嬤想了一圈,到底是開口了,“老奴知道,這幾日擾了世子爺的清靜。可夫人也是一片慈母心腸。”

李玄只垂眼靜默著,半晌擡起頭,淡漠道,“您何必來淌這趟渾水?”

若換了旁人,絕進不了他世安院的門。但若是齊嬤嬤,這個照顧李玄幼年少年生活的老嬤嬤,便不一樣了,終歸還是有舊情在的。

縱使她如今都榮養了,早幾年就不在府裏伺候了,那情分也還是在的。

李玄不是個不念舊情的人。

齊嬤嬤原一肚子勸說的話,一下子都被這一問給哽回去了,她的確是用不著淌這趟渾水的。她都出府了,日子過得舒舒服服的,世子爺念舊情,每年都派人去看她,每回給的銀子補品,她一年都吃用不完。可是,侯夫人找上她的時候,齊嬤嬤還是一口答應了。

不是她還想回府惹人嫌,實在是她照顧大的孩子,她心疼啊。

世子爺還不是世子爺的時候,還是個瘦弱的小嬰兒的時候,她便照顧他,伺候他了。世子蹣跚學步的時候,她在旁邊守著。世子課業沒做好,挨了先生的板子的時候,是她邊掉著眼淚,邊小心上藥的。

她疼他,簡直比自己的孩子還甚。

所以,侯夫人的人上門時,她連想都沒想,就直接攬下了這差事。

齊嬤嬤瞧著自己照顧大的孩子,心裏頭止不住的軟了,猶如李玄小時候哄他那樣,柔聲道,“您小的時候,便比旁的孩子早慧些,也更有主見些,誰都拿不了您的主意。便是生了病,大夫來看,開了方子,您都還自己照著醫書翻,小小年紀,便誰都哄不住您。如今長大了,又有本事,模樣也俊,又當了大官,嬤嬤原本不該多嘴的。嬤嬤大字不識,懂得道理也不多,說出的話也多是些胡言亂語,上了年紀了,人糊塗了,也不中用了……”

齊嬤嬤說這些自貶的話,李玄心裏並沒爽利幾分,只微微蹙眉,打斷了她的自貶,“您沒糊塗,也沒有不中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