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日子不徐不緩的過,正月很快過了大半,回鄉探親的香婉回來了。

她進來給阿梨磕頭,身上穿著慣常那件青色襖子,年前還合身的衣裳,竟大了些,香婉裹在厚厚的棉襖裏,瘦得猶如柳枝般,比年前出府瘦了不止一點。面上顴骨凸出來,下巴尖得厲害,瘦脫相了。

阿梨忙叫她起,“香婉,快起來,別跪了。怎麽回家一趟,還瘦了這麽多?”

香婉慢慢擡起頭,還沒開口,眼淚先湧上來了,也不出聲,只默不作聲的哭。

阿梨這兩個貼身的丫鬟,雲潤活潑,香婉卻是十分穩重規矩,像這樣當著她的面哭出來,是頭一次。

雲潤也被嚇住了,一邊扶香婉,一邊道,“你別哭了,到底怎麽了?是不是你家裏出事了?”

香婉回來的路上,只覺得自己淒慘,滿心悲戚,此時見到主子和雲潤關切望著自己,一臉著急的模樣,才覺出一絲暖意來。

她緩緩張嘴,將自己回鄉後遇到的事,一一說了。

香婉家在西郊偏遠的村子裏,村子不大,也窮,否則也不至於賣兒鬻女。

“家裏雖然窮,但勉強總還過得下去。但我爹好賭,喝了酒就去賭,賭輸了又喝酒,醉醺醺回家,就打我娘,罵我娘沒給她生個兒子,打得她滿頭滿臉都是血。我跟妹妹被娘鎖在櫃子裏,就聽到她的哀嚎聲。十賭九輸,後來,我爹欠了一屁股債,要把我賣給牙婆。”

“賣人也是有價高價低的。他想把我買到勾欄裏當姑娘,牙婆給的銀子多。我娘知道了,跪著求他,整整跪了一天一夜,跪得暈過去了,他也沒同意。後來鄉裏的長輩看不下去了,勸他:賣女兒便算了,往勾欄裏賣就太昧良心了。他好面子,才改了口。”

“後來我娘生了個男孩,我想,一家子總能過安生日子了。等我攢夠了銀子,給自己贖身出府。可是,”香婉眼淚又流下來了,聲音哽咽,“他把我妹妹賣了。說是嫁人,可那男人都五十多了,快入土的年紀了。就因為貪那點彩禮。”

香婉泣不成聲,又想起自己回家後,得知妹妹的“婚事”後的場景。她要去為妹妹討個公道,娘卻拉著她,求著她,一遍遍的說。

“算了,香兒,算了。他是你爹啊……”

她當時心都涼了,發顫問,“什麽叫算了?怎麽算了?娘,你為什麽還要攔我?”

被生活磋磨得滿臉皺紋的婦人,囁喏著說,“我也沒法子啊,我能怎麽樣?香兒,算了吧,別為難娘了。他在,這個家就還在,他沒了,這個家就真的沒了啊,正兒還小,不能沒爹……算了,香兒……”

香婉當時感覺心口被淘了個大洞,冷風就那麽灌進去,吹得她心直顫,她抖著嗓子,“我早就沒家了!我哪裏來的家?!我早就被你們賣了!是,我和妹妹是女兒,我們就活該命賤!活該被賣!娘,你一口一個正兒,你有沒有為我想過,為妹妹想過?”

香婉的娘一輩子順從慣了,在家從父,出嫁了,就把丈夫當天,被打得頭破血流也沒想過反抗,唯一努力爭取的一次,大概就是當年丈夫要賣大女兒時,求著他別把女兒賣進勾欄。

她被女兒問得滿臉茫然,木訥的神情,只訥訥的說著,“我也沒法子啊,我是真的沒辦法了……”

香婉看著母親木然老態的臉,心裏滿是恨,又覺得她可憐至極,一時竟不知道,究竟誰才更可憐?是一輩子為了這個家當牛做馬的母親,還是被當做貨物賣出去的自己和妹妹。

她咬著牙,離開了那個家,去見了妹妹,把這些年全部的積蓄都塞給她。

妹妹仰著臉,還顯得稚嫩的臉上,滿是擔心,“姐,你自己留著吧,你不是還要給自己贖身,這錢我不能拿。”

香婉看著妹妹清澈的眼睛,心頭滿是愴然淒涼,說什麽也要妹妹收下銀子。

贖身有什麽用,那樣的爹,贖身再讓他們賣一次?

……

阿梨輕輕摸著香婉的頭發,手一下一下拍著她的後背,等她止住淚了,才問她,“那你往後打算怎麽辦?總不能一輩子在侯府當丫鬟的。”

比起別的府上,侯府對下人算得上仁慈。簽了活契的奴婢,幹滿了年份,便可自請出府。伺候的好,府裏還會給賞,素馨便是如此,在府裏伺候了十五年,到了年紀,便出府嫁人了。

香婉搖著頭,迷惘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主子,我沒家了。”

阿梨微微思忖,道,“你若是真打定主意斷絕關系,那日後出府了,便立女戶。”

“立女戶?”香婉喃喃重復了一遍,眼睛微微發出一點點亮,“我能立女戶?如果我立了女戶,是不是再也沒有人可以決定我的命運了?”

阿梨肯定地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