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舟·叁

端午節剛過,菖蒲和艾草的余香未散,王妃的病情又加重了,很快進入了長久的昏迷狀態。短暫的清醒時,她蒼白的容顏上並未露出痛苦的神色,只是含著有點悲哀的笑容,凝視著圍在床榻便嘆息流淚的夫君和兒女。

對於父兄那樣深重的悲戚,六歲的李瑯琊並不能完全領會。在此之前他的生活,好像封在水晶裏的一段時光,靜謐,清涼,一成不變。瓷枕光滑的質感,床頭屏風上煙青的山水,紗賬外繚繞的藥香……都是他喜歡和習以為常的事。唯一在靜水中泛起漣漪的,是王妃那曲折離奇的怪談時間。與別人對待他小心翼翼生怕碰碎的態度不同,王妃是個頑皮又任性的小母親,總是故作詭秘地從唐草金紋的帳子外露出半邊臉來——“小九郎,要不要聽我講‘故事’啊?”

從最初經常被嚇得大哭,到後來的泰然處之,再到興味盎然的“再講一個在講一個”。那些月夜裏嫁娶的狐仙、銅鏡中拈花微笑的美人、無人庭院古樹上的白蛇、夜半時離開身軀飛翔的妖艷頭顱……都成了小小的瑯琊心向往之的奇遇。王妃也只好遺憾地背過臉嘀咕著:“……真是一個死小孩,不好玩!你就裝一裝被嚇到也好嘛!”

王妃沉疴難起之後,李瑯琊常常伏在她枕邊小睡,半夢半醒間望著母親瑩潔的側臉,神思往往飛到極遠的所在——大人們深深憂慮的生離死別,對他來說太過遙遠而不可捉摸。就算母親不得不離去,故事中那些美麗而強大的仙人,這些花與鳥兒化身的精靈,也一定會展開奇彩的羽翼,把她送回自己身邊——這難道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變故發生在夏至那一天。悶熱的雷雨把凝暗顏色直送進室內。即使是白日一不得不點起了燭火照明。禦醫和侍從慌亂地奔走著,李瑯琊也被從王妃的床邊抱開以免妨礙診療。當青白的閃電終於劃破雲層,引導著大雨滂沱而下的時候,室內忽然靜了一靜,李瑯琊看見侍女們忽然掩面發出了低低的哀泣,禦醫們輕嘆著慢慢退開。視野中的一切似乎都像水波般晃動著,父王那 端嚴的容貌也仿佛奇怪地顫抖起來。他向著李瑯琊轉過身來,聲音蒼白得失去了所有力氣——“……你們的母親……已經……”

李瑯琊並沒有聽清父親的話。他茫然地把眼神投向窗外。銀線般的雨簾外,仿佛有大片模糊的黑影掠過,很快彌漫到了失去焦距的眼神之中,比黑暗更深的沉眠,靜靜包裹了李瑯琊的意識。

——好像在漆黑的深水中飄浮了良久,透明的陽光穿過了水幕,飄搖的光斑漸漸連成一片,沉暗的背景無聲消隱,視野中展開一片光滑的春水藍色,隨著光線折射微妙地改變著色澤濃淡,好像輕波蕩漾——那是軟羅帳的帳頂,李瑯琊每日看熟了的景致。

惺忪的睡眼還未全開,帳子經被一只纖細的手掀開。王妃最伶俐的侍女青娥一邊把青羅挽上帳鉤,一邊輕倩地微笑著:“小世子誰這麽久,王妃殿下帶著姐妹們在園子裏打馬球呢,不想去看嗎?”

“馬球?要看要看……母親怎麽也並不來叫我就去了呢?” 李瑯琊一聽心急起來,跳下床就往外跑去,邁出門檻的一瞬間,一種遲疑的恍惚忽然掠過了心頭——為什麽我急著要去看馬球?因為容易受涼,我不是一向很少出去觀看遊戲嗎?

“快去吧……王妃在等著你呢!”青娥甜美的聲音好像就響在耳邊,有魔力般推動著李瑯琊推開了房間,向那一片深綠郁宛如虛幻的初夏庭院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