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月浪漫譚·得意緣

(一)

也不知是從哪朝哪代的古書流傳下來一個說法“伏日萬鬼出行”——六月三伏,炎熱到達頂點的季節,也是各路疫鬼惡神巡遊人間、攫取供養的時令。

想保平安的人最好少冒著酷暑出門,因為在那扭曲了實現、灼烤著空氣的高溫中,現實與異想、人間與彼岸的分界經常會變得模糊難辨,就像沙海中蒸騰搖動的蜃樓之影……

——這個說法對水精閣的小少爺朱魚來說,當然不值一曬——他自己就是異世界的住民,難道還會害怕什麽鬼怪來襲?

朱魚今天得心情很是不錯,通過金華貓一族的秘密網絡寄來的錢終於到手了,足以彌補安碧城這個奸商的日常克扣。果然家裏的諸位長老親眷還是舍不得他在長安受苦,比蒼梧姐姐這狠心腸的女人強多了……趁著難得的休息日,他在西市小食街上遊蕩著吃了一天,去裁縫鋪裁了兩套新款紗羅袍,有在掩在濃蔭中的高樓檐頂上睡了長長一覺,悠閑信步往金明大街水精閣方向走時,已是夜色深沉,白天的暑氣消了大半,月光寂寂地鋪滿長街,風裏裹著些晚開花朵的香氣,只是迎面微拂,就能想象出那些白色花瓣舒卷開來的姿影,讓人的心都清涼起來。

打斷朱魚美好閑情的變故就發生在此時,他在轉過街角時猛停住了腳步——因為就在一瞬之間還輕送著花香的微風突然變得冰寒刺骨,簡直是從遙遠而滴水成冰的冬日時光逆襲而來!

仿佛是應和著他的想法,幾步開外的一個小水窪也被這逆轉節令的寒風殃及,映出半鉤新月的平靜水面驀然變得僵硬,幾乎在眨眼之間就結成了蒼白的冰面。而那閃爍著微光的冰霜像條自動描畫的銀線,無聲無息地在暗色的地面上延伸,飛快攀上了生長在道旁的一棵槐樹,徑直向著枝葉濃密的樹冠方向伸展。

被突然發生的一幕吸引了全部心神,變化成人形時需要刻意掩飾的金綠色眼瞳一下子灼灼生光,朱魚幾步跑到了樹下,眼光追著樹幹上醒目的冰之線向高處望去。在冰痕小時的黝黑樹冠深處,忽然起了一陣顫動,朱魚仰起的小臉隨之承接到點點雨珠般得涼意——用手一抹,全是細小的冰渣碎粒,就在手心中迅速消溶化作了水痕。

“三伏天下雹子了?”朱魚還在盯著濕淋淋的手掌愣神,只聽頭頂上又是一聲輕響,像是樹枝折斷的聲音,一個黑影兜頭蓋臉地撲了下來,饒是這貓小孩反應夠快,也只來得及退了半步,還是和黑影撞了個正著,“喵呀”一聲滾成一團栽倒在地。

“被妖孽偷襲了!?”這一下把朱魚砸的驚慌失措,差一點就要拋下身上刺繡華麗的紗羅夏袍,變化成目標更小行動更快的貓之形態——阻止他的是懷中黑影冷冰冰的僵硬觸感,雖然看似一擊得手,卻無力地翻倒在地上再無動作。看那軟垂的四肢,緊閉的眼睛——分明是個人類毫無生氣的軀體嘛!

朱魚爬起身來左右看看,那莫名而來的一陣寒氣已經消散無蹤,從水面到樹幹,冰凍的痕跡也像惡作劇般被抹了個幹凈。寂靜的夏夜長街上只有水波般搖蕩的白月光,映出槐樹濃蔭下無人經過的棄屍現場……

朱魚努力扼制住躍上墻頭跑掉的沖動,蹲下來小心翼翼地打量著從天而降疑似“屍體”——月光慢慢將大片幽黯的樹影推移開去,一張與朱魚年紀相仿的少年面龐現出了輪廓,雖然瘦仃仃的小臉正泛著青色,眼角眉梢還染著冰霜凝結的花紋,觸手的肌膚也毫無暖意,但還是能感覺到極細微的一絲吐息起伏。

“這,這下麻煩了……”朱魚的小眉峰間緩緩地堆疊期了愁雲,一遍喃喃地嘆息、抱怨、自我辯解,一邊半掖半扶把昏迷中的少年搭上了肩。

“總不能這樣把你扔在街上……事先說好了,波斯小子向你要寄宿費用我是不會墊付的……”

(二)

“傳奇故事裏這樣從天而降式的主角,先不論是仙是妖,怎麽也該是個絕代佳人吧?你撿回來的這位……姿色平平暫且不論,性別就完全搞錯了吧!?”

安碧城再次審視了一會兒竹榻上沉眠的少年,回頭向朱魚高高挑起眉毛。

貓少年疲憊地蹲在椅上,坐也沒個坐像,可嘴上還是一句不讓:“我要真撿回來個美女妖怪你應付得了嗎?最後還不是我的工錢遭殃!這小子雖然不重,可是凍得硬邦邦的,我弄他回來累都累死了,你居然還挑剔他的姿色……呃,說道他的臉,我本來以為那是陰影的,原來真是長在臉上的胎記啊……”

的確,陌生少年夜色中半遮半掩的容貌,在水精閣明亮的燈火下無所遁形——暗黃的膚色,尖瘦的下巴,只有眼尾線條和漆黑垂落的睫毛有那麽點清秀的意思,卻又被橫亙在右邊額角的一大塊青色胎記破壞了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