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戀歌·下

一點雕盤螢度秋,半縷宮奩雲弄愁。

情緣不到頭,寸心灰未休。

——喬吉·《憑欄人;香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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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似乎是遊獵之後的小小休憩,漢家天子的臉上洋溢著驕傲的滿足與微倦。臣僚們跪坐的隊列一側,是大漢聲威遠播四夷的證明和恩遇——或者披著東南島國的纓珞,或者椎帽上垂下西域的葡萄紋長帶,來自異國的使者們,帶著外族人的謹慎與好奇,打量著在海上和沙洲的夢境中才會出現的雄麗禦苑。艷羨與贊嘆,已如滑過指間的絲綢,不能抑制的流淌出來。

——只有那個人是不同的。建章宮,昆明池,會吐出天河之水的玉石鯨魚,橫跨三百裏的錦繡秋色……都不曾在那雙碧藍的眼眸中激起驚奇的漣漪。那傲然的目光仿佛穿越了時光之鏡,藐視著繽紛的造物。

孤高的姿態好像深海中沉眠的夜光珠,武帝輕易地從一群異族來使中看到了他。白衣,左衽,蓮座與忍冬紋的織帛腰帶。眼中幽深的藍影隱沒在低低的眉骨之下——那是天山以西的容顏和衣飾,是奔馳著汗血寶馬的大宛?還是盛產晶瑩美玉的和闐?武帝微微揚起了臉,用矜持而慵懶的王者之姿回應他的驕傲。

“你為朕帶來的,是西域三十六國哪一位君主的國書?——想必那裏比西王母的昆侖離宮更為華美,才會讓這位藍眼睛的使節,對上林苑的景色不屑一顧吧?”

倚在禦座下的美人微舉起胭脂色合歡紋的廣袖,半遮住一個艷麗的笑容,臣屬們亦交換著同樣自矜含笑的眼神。而那位被賦予與天子對話殊榮的白衣人,擡起了幽暗星影般的眼睛,平靜地回答著居高臨下的微嘲。

“我的家鄉,遠在烏孫與安息的更西處。大月氏曾是我們友好的鄰人。200年前的一位吐火羅公主,曾在這裏成為一位異族英雄的王後。當大漢的絲綢沿著錫爾河走進我們的城邦,族中最驕傲的女子,也會掀開了面紗,驚嘆那比妖精的吻更為柔軟光滑的質地。當月光在青金石的穹頂上反照出光芒,庭院裏栽種的金桃和銀桃都會唱起歌來,金桃的聲音比黃金更明亮,銀桃的聲音比銀幣更清脆。歌舞狂歡一夜不停,蘇合香和薔薇水的芬芳也一夜不會止息——如果說長安是太陽底下最華貴的城,我那遠在三十萬裏之外的故國,就是黑夜裏最燦爛的秘密。”

“——原來是來自弱水之南,康居古城的驕傲使者,你從黑夜之城裏帶來了什麽樣的秘密?如果只有鋪陳的贊頌詩賦,這裏可以找到一千個大漢詩人,每一個都會比你寫得更加華麗。”——武帝斜飛的眉目間有著微妙的輕佻與好奇。

異國客人的唇角浮起兩條美妙的紋路,聲音裏似乎帶著一種好意的勸誘:“但願我卑微的名字——‘呼羅珊’,不會打擾陛下聆聽的樂趣。您稱之為‘康居’的城池,有比天上白雲更多的毛皮,有比乳酪更甜美的瓜果——但這些禮物還不足以裝點長安美麗的宮殿。我穿越迢遙的風沙帶來的秘密,是最珍奇的香料——世上所有眼睛能看到的寶物,都比不上它的意義非凡。”

“來自西域的名香,已經在深宮裏點燃了很多傳說。你帶來的香料,可以如沉光香一樣在黑暗中閃耀,還是能像辟寒香一樣帶來三月的春光?或者,能像天仙椒一樣召來塞外的鳳鳥呢?”

呼羅珊眼中的藍影染上了夢幻般的執迷,仿佛在描述著七重天上的勝景。

“當‘時間’巨大的翅膀從天際垂落,光明會熄滅,春天會消逝,鳳鳥美艷的羽毛也會枯萎飄落。我的腳步曾走遍了三十六國的綠洲與高山,收集了無數神話中才會出現的香料,就是為了調和出這種逆轉時間與生死的味道——它的香氣可以穿越幽冥,將亡者的魂魄召回塵世!”

一刹的寂靜之後,交織著不安與驚嘆的低語聲掠過錦繡的人群,仿佛是動蕩的情緒織成大朵的陰雲,浮靄的影子慢慢漂移過靛藍的秋空,將乍明乍暗的光線投在龍衣的繡紋之上。

“不過如此”的微笑浮起在武帝銳利的容貌之上,他輕輕揮了揮烏雲般的大袖,袖中飄出瑞龍腦冷冷的香氣,仿佛是個傲然的嘲弄。

“通往長安的驛道上,每天都奔走著來自各個郡縣的術士和奇人。他們每個人都有一肚子起死回生、招魂述異的故事,我不得不修建了方山館來容納這些奇思妙想。‘返魂香’倒是值得記上一筆——但是你們為什麽都執著於這個徒勞的妄想?難道亡魂不該回到它們該去的地方?”

——眼中的星影無可挽回地失去了光彩,呼羅珊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嘆息。像是放棄,卻又含著不容褻瀆的憤然。

“我從極西之地走到極東的國土,卻總是得到一樣的結果——驕傲的君王啊,當您願意相信這個妄想時,將只會得到深深的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