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君心多疑

千福寺。

顧清霜自中秋之後在房裏歇了好幾日。淋的那點雨倒不算什麽,她自幼家裏就不富庶,幾個孩子都是吃過苦的,身子倒也因為這個比京裏達官顯貴家嬌養大的姑娘嬌貴,平日受點涼,都是回房灌一壺熱水下去就了了。

但那腳傷雖未動骨也傷了筋,稍走兩步就酸痛得讓人冒汗,讓她不得不歇。

是以再能出門時已是八月廿八。顧清霜這日起了個大早,盥洗妥當就去了佛堂。寺中住持凈塵師太是心慈之人,早先聽聞她傷了腳,今日又聽她去了佛堂,著意差了人來傳話,說虔誠禮佛固然要緊,但佛祖慈悲為懷,不會想看世人為禮佛忍受苦楚。

顧清霜回話說傷已痊愈,無妨。在佛前默誦了一刻的經,阿詩又進了門來:“姐姐……”

阿詩跪坐到她旁邊的蒲團上,小聲稟說:“方才我在房裏收拾著,宮裏來了人。說是……儀貴人差了人來,送兩道姐姐愛吃的點心。”

顧清霜眉心微蹙,輕闔的美眸緩緩睜開:“都是什麽?”

“一道玫瑰棗花酥,一道山藥綠豆糕。”

顧清霜輕哂:“倒確是我愛吃的。”

“是。”阿詩頷首笑笑,“來辦差的人說了,儀貴人娘家與尚儀女官沾親。尚儀女官到現在還念著想讓姐姐回去,她便來多個嘴。若姐姐肯回,她可算尚儀女官個忙;若姐姐不肯,就只當她是來結善緣的,改日姐姐得了空,幫她在佛前多供兩次香便是。”

“這話倒是周全。”顧清霜又一聲哂,遂擺手:“那點心你分一半出來,送到雲和郡主那兒去。原原本本告訴她是儀貴人送來的,就說我病剛好,吃不了這麽多甜的,大家一起嘗個新鮮。”

阿詩聽得一愣:“姐姐?”

“去吧。”顧清霜抿唇,靜靜擡頭看向面前的佛像。這佛像足有三人高,寶相莊嚴又慈悲,跪在下頭,總讓人覺得正被真佛盯著,連魂魄都能被看穿,什麽心計都藏不住掖不住。

只是,古往今來,心裏萬千算計,卻不得不在佛前做做樣子下拜的人怕是多了去了。

成大事者,大概也沒幾個真敬鬼神。

顧清霜面無表情地下拜,拜了三次後,阿詩已告退不見身影。她徐徐地籲了口氣,安然地又誦起經來。

日頭在木魚的篤篤聲響裏升至當空,俄而又伴著同樣的聲音緩緩西落。島外湖邊,暮色悄聲沿著四周圍攀爬,一寸寸暈染天際。

顧清霜已在這佛前跪了整日。初時是背誦經文,到了尚未背下來的部分便取了書來讀,不知不覺也已讀完了兩卷。

闔上書,她就回了禪房去。寺院裏過午不食,她來了這些日子,總還不太適應,晚上非得逼自己做些事才能不想著餓感。好在寺院裏的日子雖然清淡,倒也並不乏味,讀讀經、抄抄經,寫寫字、作作畫,再不然到湖邊彈彈琴、喂喂魚也都是可以的。

顧清霜研了墨,也不坐,就立在案前寫字。阿詩慣是閑不住的,尋了好幾回話茬來與她說,不多時覺出異樣:“姐姐今天話好像格外少。怎麽,嫌我煩了嗎?”

話還沒說完,就聽外頭亂了一陣子。先是院門吱呀一聲推開,接著腳步聲亂糟糟地湧進。阿詩猝然回頭看窗外,還未定睛,身後的房門倒被推了開來。

阿詩再猛地轉回頭去,撞入眼簾的兩個宦官倒都是熟臉——一個是頭一回隨皇帝前來的小穆子,另一個是上回見過的袁江。

在她打量他們的同時,二人的目光也在屋裏掃了一圈,接著袁江揖道:“出了些事,請兩位師父到郡主處一敘。”

阿詩滿面訝色,怔怔地看向顧清霜。顧清霜擱下筆,神色沉靜:“夜晚天寒了,兩位施主容我們換身厚實的衣裳。”

袁江並不想為難她,聽言即往外退:“師父請便。”

房門很快關合,顧清霜從衣櫥裏尋了兩身厚實的海清,拉著阿詩一並去了裏屋。她掃了眼窗戶,阿詩即刻意識到外頭多半有人,聲音壓得極低:“姐姐早就料到了?”

顧清霜將海清抖開,話聲藏在衣袍摩挲聲裏:“我這一天都在想,那點心要是沒事,就是我多心;要是有事,儀貴人可真是幫我鋪了條好路。”

更多的話此時不便說了,但阿詩雖還雲裏霧裏,卻因她的沉著也靜下心來。二人匆匆地換好衣裳,就出了屋,一語不發地隨袁江過去。

顧清霜心裏到底是有幾分緊張的。她心裏盤算得雖好,可這到底是一步險棋,萬一一會兒天子盛怒……

罷了,富貴總是險中求的。

不一刻,二人就進了雲和郡主的住處。

雲和郡主與顧清霜很不一樣,顧清霜是正經投到千福寺來做尼姑的,只是當時“塵緣未了”,剃度之時又露出“幾許不舍”,凈塵師太慈悲為懷,便暫且許她留下了一頭青絲,讓她日後心意決絕了在剃度不遲,若改了主意,尚未剃度亦好還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