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一更) “謝小羊,你回來……

蘇不遮是不會輕易喝醉的人, 他看著她在墨色沉沉的黑夜中離去的背影,眸中清明。

他不知在想些什麽,只是垂下眼眸, 一言不發。

阿易見他似乎是在沉思, 也沒有再說話打擾。

終究不是的,再像, 也不是。阿易心想。

阿易嘆了口氣,隨後道:“主君, 回去休息吧。”

青年雪白的眼睫覆蓋在眼瞼上, 如同枝頭抱睡的鳥兒, 難得露出了幾分脆弱和哀傷。

很久沒有見到主君露出這樣的表情了。但是這樣, 主君看上去更像是一個活人了。阿易想。

他心中有幾分復雜。這到底算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望著席間悶頭大睡的眾人, 蘇不遮將掌心的酒杯輕輕放下,只聽孤寂的“當”一聲,他起身, 披上外衫。

玄色的衣擺繡著金縷花紋,一層層繁復地滾下台階。

他囑咐阿易:“記得將他們都送回去。”

阿易垂首稱:“是。”

為了今夜這一次試探, 主君將酒窖裏存了百年的酒取了出來, 酒香濃醇, 賓客們沉醉其中, 只能讓他和隨從一個個送回去了。

“主君, 你去哪裏?”望著蘇不遮走出殿門, 阿易忙問。

主君今晚也喝了不少。

蘇不遮沒有回頭, 只是微微側過小半張側臉,淡淡道:“出去走走。”月色星光下,他露出的鼻尖微微帶著點螢光, 墨黑的衣袍都像是沾染了露水一般被勾勒出淡淡的光芒輪廓。因此也看上去更少了些煙火氣,方才那點讓他有了活人氣的淡薄哀切,再度消失。

阿易沒來得及說什麽,主君的袍角便消失在了門旁。

阿易苦笑一聲,嘆口氣。

他目光落在空蕩蕩的酒壺上。

酒壺內還殘留著薄薄一層酒液的光澤。

這是魔主親自釀的酒。用的是無妄花。初入口,馨香撲鼻,恬靜淡然,似乎像是甜香的花露。

但這無妄酒,酒性極烈。

不過伴隨著這一百年的釀酒,魔主再也不會喝醉了。以前的魔主……

阿易怔了怔。忽然發覺魔主過往的模樣,像是被無形的力量一點點擦除,只留下一個鮮明的,孤獨的,煢煢獨立的單薄剪影。

而就連剪影,也和他們隔著一道水岸的距離,咫尺之遙,卻再觸不可及。

他不自覺嘆了口氣。

阿易收斂了思緒,心想,不過魔主左右不過是去了那個地方罷了。

由他去吧。

*

他轉過廊角,行走過重重畫角樓宇,推開了一扇門。

那扇門沒什麽花紋,只是由最普通的木頭打造,帶著天然的陳舊氣息,和周遭連廊柱都雕刻著花紋的宮殿格格不入。

吱呀一聲。青年踏進門。

窄長的月光一點點鋪陳開來。

月光照耀的正中心,是一件如同白雪的衣裳。雲紋舒展,高華聖潔。

冰涼的指腹一點點珍重地摩挲過那件衣裳。

他小心翼翼地撫平上頭的褶皺,將額頭抵在衣袖。

他低聲道。

“沒有戰爭了。”

不會再有了,只要有我在。

多天來和妖界修界談判,不斷修繕條文的疲憊,惘然,似乎在此刻蕩然一空。

他長睫搭在眼瞼上,初生的嬰兒入睡般,像是脆弱的琉璃人。

過了一陣,他睜開眼睛,起身點燃了身側的燈燭。

這寂寞的一百年,他學會了很多東西。

他靜靜坐在同樣陳舊的桌案前,取過一旁的刻刀。

酒醉的朦朧無法驅散他的專注,他只是一點點旋轉著木料,謹慎而耐心地刻畫那張容顏。

木屑掉落,蒼白手指間,姑娘的裙擺露出最後一點弧度——

隨後他停下了動作。

他嘆口氣。

隨後喃喃自語。

“錯了。”

他有些茫然地放下刻刀,站起身來,再度拂過那雪白的衣裳,仿佛汲取甘露的枯死植物。

但是他又很快仿徨地收回手。

他轉身,和整座屋子緩慢對視,隨後走出了屋子,再度合上了門。

地面上的月光,伴隨著他合上門的動作,變得越來越窄,最終,哢噠一聲,屋中沉默的事物,吞沒在黑暗之中。像是佇立千萬年的朽木,沉默地望著千帆飄過。

紅線似乎覺察到了他的情緒,飄到了他的手腕上,撫慰一般盤旋。

他冰涼的手指撫過紅線,露出一個笑:“我沒事。”

接下來,轉過遊廊,再行過小橋,就可以到達他的寢宮了——

忽的,腳邊踢到一個軟乎乎的東西。

蘇不遮這才發覺廊柱下的陰影裏,蜷縮著一個人。

黑暗中,那人漆黑而閃亮的眼眸凝望著他,遲疑地一眨。

蘇不遮錯愕地望著她慢吞吞起身,月光一點點從她面容,脖頸滑過,如同自淤泥中生長出一朵花一般。

如夢似幻。

像是——她破碎的肌骨,機緣巧合得到了蓮花的幫助,以此為契機,重新生長出了軀體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