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一切都是暗的,什麽都很遠。只有腦袋和胸口疼得厲害,仿佛被誰用大棒砸過一樣。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郁青才隱隱聽到了些聲音的碎片:心肌酶太高了……

……快來人……室顫了……

郁青覺得自己應該是知道他們在說什麽的,可他這會兒卻根本沒法思考那是什麽意思。胸口像被大錘在一下下地砸,他迷茫地想:唉,好疼。

利多卡因……利多卡因……

有人開始把什麽東西往他的肉裏塞,還是疼。他開始喘不上氣,心裏有點兒委屈地想:能不能別這麽疼啊。又疼,又冷,又難受……怪遭罪的。

慢慢地,真的就不疼了,一點兒都不疼。他感到自己變得很輕,周身也暖洋洋的。黑暗消失了,一切都亮堂堂的,像春日的午後。

他遠遠地看到了好些影子,在空空的地方模模糊糊地亮著,郁青認出了家人們:姐姐好像在哭,媽媽抱著她;而奶奶在更遠些的地方,雙手合十,念叨著什麽。

可當他走過去,她們又都不見了。他靜靜地站了一會兒,也只能繼續往前走。

前面越來越亮,好像走進了一個似曾相識的樓梯間。有扇門在那裏。

他能聽到門裏的笑語歡聲,遙遠又熟悉,帶著說不出的親切。他明白門後是什麽。

不知道為什麽,郁青心裏平靜極了,只是有點兒留戀。他停駐許久,還是向那扇門走了過去。

就在這時,狼嚎一樣的哭聲不知道從哪兒傳了過來。

郁青嚇了一跳。他尋著聲音回望,看見有人蜷縮在樓梯的平台上,一只手緊緊抓著欄杆,自顧自哭得幾乎斷氣。

栗色的頭發很好認。郁青在門和潤生之間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選擇向潤生走了過去。

不要哭了。他聽見自己說。

可潤生還在哭個不停。

郁青看著他,終於從空茫的平靜裏生出了一點兒如夢初醒。

唉,不要哭了啊。他俯身摸了摸潤生的頭,小聲埋怨道:你惹我傷心生氣的時候,不是很理直氣壯的麽……說到這裏,不知怎麽有點兒委屈。

豆豆。他聽見潤生嘶啞的聲音。豆豆。

郁青這下真的無奈了。他伸手抱住潤生,輕輕撫了撫:不哭了,好不好?

哭聲終於漸漸小了下去。地上的潤生沒有理他,自己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郁青這才看清楚他的樣子——他的臉上淌下來的不是淚,是兩行血。

他竟向著那扇門徑直走了過去。

郁青這下可急了。他想拉住潤生,卻怎麽都拉不住,甚至自己還莫名其妙地跌了一跤。

這一跌,周遭便暗了下去。郁青困惑地掙紮了幾下,只覺得身子突然重得厲害,所有的疼和難受全都回來了。他想說話,可一張嘴,才發現自己只能發出些窒息般的動靜。

……心跳恢復了……

潤生呢?他迷迷糊糊地想,這是哪兒啊?

可他很快什麽都不能想了,黑暗再度湧了上來。

郁青再醒來時,頭一眼看見的腦袋頂上的一大堆藥袋子,身邊是儀器規律輕緩的滴答聲。他胸口還是疼,鼻子裏有個硬硬的東西,好像被一直插到了胸口,想動一動,發現根本動不了——身上到處都是管子。

護士不知道什麽時候出現在了床邊,聲音溫柔極了:“醒啦?不要亂動,你現在身上有儀器……”她順著郁青的目光望去:“那個是臨時的心臟起搏器,千萬不要動,動了就沒命了……別拔鼻管兒,那個是連呼吸機的……”

郁青便很乖地不動了。他能聽見自己胸腔裏緩慢而吃力的呼吸聲。

外頭有人喊郁青的名字。護士沖他笑笑:“你家裏人來看你了。”

然後他便看見了媽媽和姐姐的身影。

周蕙急匆匆地,幾乎是撲到床前的。

母親是醫生,那是見慣了生死的。在郁青心裏,哪怕是發生了天大的事,她永遠不慌不忙,穩穩當當的——她這回有點兒不太像她了。

可郁青見了她,心裏還是猛地踏實了下來。他想叫一聲“媽”,張嘴又說不出話來——呼吸機的管子插著,稍微一動喉嚨,排山倒海的惡心感便止不住地往上湧。他只能艱難地放松自己,試探著慢慢喘氣。

周蕙小心地握住了他冰涼的手指:“好點兒了麽?”

郁青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眼睛浮腫的姐姐,輕輕點了點頭,努力沖她們笑了笑。

母親和姐姐卻不約而同地掉下淚來,又心有靈犀地飛快把眼淚擦掉了。

原來他那天從辦公室出來,走到樓梯口的時候不知怎麽摔了一下,磕到了頭。同事見他昏過去,趕忙把人送到廠醫院。檢查做了一堆,結果腦袋沒事,心電卻有很大的問題。急診醫生懷疑他重症心肌炎,建議緊急把他送到對岸的醫大附院去治療。過江只需要二十多分鐘,而那裏的心內科是全市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