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早上再醒來,潤生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走了,郁青的手腕上被端端正正地貼了個創可貼,垃圾桶裏有用過的消毒棉簽。

郁青倒沒生氣,只是有點兒無奈。潤生這個性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郁青懷疑他可能一輩子也就這樣了,畢竟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往後好幾天,潤生都是那副不鹹不淡的樣子,談不上高興,也談不上不高興。他照舊和郁青錯開時間出門,甚至這個時間錯得比從前還要大。前些日子兩個人閑下來,晚上是呆在一起的,如今他下了班要直接去職工禮堂練琴——那邊最近不放電影了,宣傳隊忙著排練,把不少樂器都從倉庫裏拿了出來,其中就有一台鋼琴。

郁青也從那邊借了把小提琴回來,晚間在宿舍外頭借著昏黃的光線練琴。他的小提琴水平就是能拉一些曲子,唬唬外行人,在內行面前是不太夠看的。偶爾練琴的間隙郁青會忍不住想起郁芬——姐姐的琴拉得才是真的好,可他已經不知道有多久沒聽過郁芬拉小提琴了。

現實的引力也不見得如何沉重,甚至有時候會因為逐漸習慣而無法察覺。等回過神來時,才意識到已經被困入其中,連逃離的心思都在不知不覺間熄滅了。

潤生的焦躁的來源或許就是這個。郁青知道,從很久以前就是,潤生永遠比自己想得更多。因為什麽都會往前多想好幾步,所以理所當然會直面比郁青更多的壓力。

郁青極深地嘆了口氣。早間的時候,他隨口感慨了一句,不知道今年什麽時候能一起去遊泳,結果潤生就用很冷淡的口氣說:“還遊什麽遊?等著讓人捉奸?”說完了又拉過郁青的手腕來看——牙印已經開始掉痂了。

他向來是那樣的,氣性綿長,比誰都記仇。郁青一時有點兒不知道該說什麽。可潤生用手指摩挲著他的傷痕,語氣又軟了下去:“我知道有些事沒辦法,不是咱倆之間的問題。”

確實,有些事本來就是無解的。往深裏想下去,只能是進入“社會”或者“人生”這樣的話題裏,甚至還會生出許多委屈來:明明兩個人好好的,也沒什麽原則上的矛盾,為什麽還是會有這麽多的心酸和無奈。

郁青實在不願意想那麽多。對他來說,兩個人能在一起就很好,只要兩個人在一起,不管遇到什麽事,都會平安過去的。他也惆悵,也煩惱,也擔心,但終歸還是願意往好處想。

天氣一日暖過一日,郁青的琴沒練幾天,聯誼會就來了。

因為是上級單位組織的活動,又趕在勞動節和青年節的時候,所以聯誼會辦得還挺隆重——地點定在了市文化宮,樓上樓下的座位全都坐滿了。

涉及到演出,郁青他們那天下午就沒什麽心思上班了。文宣隊的職工要早早去文化宮候場,而拿到票的人也在興奮地討論不知道從哪裏打聽到的演出消息。

廠裏雖然文娛活動也不算少,但來回終究就那麽幾樣。而且大家平日裏都很忙,也少有這樣能放松享受精神生活的機會。

場地能容納的人數有限,票也不是人人都發的,各部門按比例發放演出票,想去的人參與抽簽——反正搞得挺緊張。

演出從下午開始,到晚上結束,每場一個半小時,總共是四個場次。文化宮裏裏外外都是人。

開始文宣隊和郁青說他可能需要在第四場的時候上台,後來又說演出時間不夠,節目太多,他不用上了。

郁青在文化宮外頭從下午等到晚上,中間只喝了點兒水。最後所有的演出總算是都結束了,但仍然有不少人興致勃勃地往裏走——平日裏從晚間到午夜,這裏本來就是青年舞廳。趕上聯誼會,就直接被系統裏的年輕職工們包場了。

說好要演出,結果演出的時候郁青卻一直在外頭,最後連普通觀眾也沒有當成。文宣隊的同事過意不去,把郁青拉到了後台去,說一起吃點兒東西再走。

後台沒有想象的那麽亂糟糟。著急回家的人這會兒都在卸妝換衣服,余下的仍然興致勃勃,準備吃完飯過去跳舞——都知道這種活動算是單位組織的相親會。

後勤送了面包和飲料過來。郁青卻沒什麽心思吃飯。他看見了潤生在後台被許多人圍著說話——是別的廠文宣隊的演員。

一群人有說有笑,年輕的姑娘們身上演出的裙子還沒換,遠遠看去,真有那麽幾分眾星捧月的架勢。

因為有演出,潤生今天穿了西裝,打了領結,甚至還被化妝師把頭發重新拾掇了一下,打了亮晶晶的發膠。他站在那裏,就跟譯制片裏頭的男主角似的,看著特別貴氣。

郁青想仔細多看他兩眼,又怕被人察覺什麽,到底還是默默把頭低下了。等他喝了幾口茶水再擡頭,潤生和那些姑娘們都已經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