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丁郁青九歲那年,打他記事起就一直空著的西樓201終於搬來了一戶人家。

他始終都記得那一天。

許多年後,丁郁青想,這也許是因為他的童年太過平靜,所以一點兒變化都足夠成為一個記憶點。可話又說回來,怎麽能忘呢,畢竟那是他這輩子頭一回見著傅潤生。

那天是個禮拜六,外頭一早上就熱熱鬧鬧。他姐丁郁芬跑到窗邊,一邊編辮子,一邊看熱鬧,驚詫於保衛科的劉歪嘴居然在幫忙搬家的人堆裏。

母親周蕙糾正說要叫劉幹事,並把巴掌拍在小兒子丁郁青的屁股上,勒令他快點兒起床,去排隊買豬肉,豆腐和熟牛肚。因為大兒子丁郁桓今天要回來。

周蕙打人一點兒都不疼,所以郁青只是翻了個身,還伸手摟住了母親的腰。他最擅長的就是撒嬌,這招對母親百試百靈。

奶奶李淑敏在外頭聽見動靜,也讓兒媳婦不要打她孫子。小孩子貪睡,再正常不過了。

周蕙說孩子不能慣著。當然她也就是嘴上說說。

孫女要排練,兒媳婦要上班,老太太給她們都裝好飯盒,然後帶著小挎包出門,找她的老姐妹去做針線活兒了。

郁芬梳好頭發,把兩條烏黑的大辮子甩在腦袋後頭,背上小提琴盒走了。

周蕙把肉票和錢壓在小兒子床頭的台歷下,出了門。郁青聽見她在外面說道:“我走了啊,你看著點兒豆豆。”

豆豆是丁郁青的小名,那話當然不是對郁青說的。

家裏片刻間就安靜下來。郁青在床上又滾了幾滾,終於完全醒了。他爬下床,去洗漱吃早飯。小客廳的櫃子上擺著他爹丁康的黑白照片,照片前的盤子上堆了好幾個奶奶早上新蒸的大包子。

丁康是個漂亮人,五官端正,鼻梁高挺,有會笑的大眼睛和一腦袋羊毛卷兒。廠裏的老人兒都說豆豆和小時候的丁康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這讓郁青看著那張照片,心裏覺得很親近。雖然他還沒出生的時候,丁康就因公去世了。

黑白照片兒裏的丁康笑眯眯地看著小兒子。郁青也很不客氣地從丁康照片前的盤子裏拿了個包子吃。包子還是熱的呢,只可惜肉少菜多,不夠香。

不過大哥晚上回來,就有好吃的了。郁青高高興興地啃了兩個大包子,又把鍋裏剩的苞米面兒粥喝光,拿著糧票和錢出了門。

小白樓,丁香院兒,隨便怎麽叫吧,反正左近都知道這個地方。院子四四方方,是由兩棟緊連在一起的三層洋樓和橫豎兩排規整的小平房圍成的,大院兒中央幹幹凈凈,有一方石桌,一處石頭花架,周圍栽了好些丁香樹。

那時候不像如今。平房和大雜院兒遍地都是,小白樓這樣的院子卻是很少見的。據說西樓從前是僑民俱樂部,北樓是使館家屬樓。不過眼下大部分住戶都是176廠的高級職工,還有少部分是市裏這個局那個委的領導。

李淑敏退休前是176廠的會計師,周蕙是176廠醫院的婦產科大夫,本來沒有這個住房指標。郁青出生前,丁康殉職,廠裏好心的領導照顧她們婆媳,特批了北樓二層的這套房子。這裏可比原先江北的職工區條件要好太多了——樓房,集中供暖,不用燒煤,家家都有獨立的衛生間和廚房。

美中不足,就是離廠區太遠,坐通勤車過江上下班,來回要將近三個小時。幸而只有周蕙一個人要在兩岸間奔波。老太太已經退休了,被返聘到街道的福利廠管賬目。廠子很小,活兒也輕省,一個禮拜只上兩三個半天班,能有時間照顧家裏的孩子們。孩子們懂事都挺早,需要她操的心不多。

郁青出門的時候,看見劉歪嘴正在和一個身姿窈窕的女人說話。陽春三月,地上還有積雪,那女人穿一件白色的毛料大衣,長長的波浪卷發順著肩垂到胸前,讓人想起掛歷上的女明星。劉歪嘴的眼睛不知道怎麽回事,老是往人家胸口溜。

四個工人正把一台包裹得很嚴實的大件往院子裏擡。東西似乎很沉,料峭的風裏,每個人臉上都是汗水。

女人往邊上退了一步,沒說話。她無疑生得很美,薄薄的唇兩端尖尖,向上翹著。可不知道怎麽回事,郁青覺得她根本就沒笑。

劉歪嘴吆喝著讓工人小心一點兒,磕了碰了賠不起之類的話,活像電影裏惡霸老爺身邊的壞心眼兒管家。

仿佛要回應他的話。一個工人腳下不穩,東西差點兒砸下來。劉歪嘴慌忙上前扶人,總算是把隊伍穩住了。這下不敢再指手畫腳,自己也上前去幫忙擡東西了。

搬家又沒什麽好看的。郁青惦記著買東西,匆匆往外走,卻在出院的拐角冷不丁被個蹲在地上的男孩兒絆了一跤。

那孩子看著和郁青差不多大,戴著厚厚的黑框眼鏡,帽子把腦袋捂得嚴嚴的,正抓著塊石頭在地磚上亂畫。郁青碰到了他,他也只是歪了一歪,又頭不擡眼不睜地繼續畫他的抽象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