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清明心(第2/2頁)

界圭走過去,看著姜恒,擡起包著繃帶的左手。

“我的右手上沾了血,”界圭朝姜恒小聲說,“但是,當年下潯東時,我是用左手抱你的,炆兒。從今往後,沒有人會勉強你,你也不要勉強你自己,我只想你高高興興地活著。”

說完後,界圭出外,回身關上姜家大門。

“我走了。”界圭回頭說,哪怕無人應答,就像他當年帶著姜恒來到此處,將他放在姜家的門口,為這首回蕩了十九年的琴曲,撥出了最後的余音。

天放晴了,雨季進入尾聲,不知何處的蟬此起彼伏地叫了起來。

姜恒滿身汗,臉色蒼白,醒轉,喝著耿曙為他熬的米湯。

“有人來過嗎?”姜恒說。

耿曙手裏削著一截木頭,等待姜恒醒來時,他既不敢離開,又不知如何排遣,更睡不著,每次閉眼只能睡一兩個時辰,必須找點事分散注意力。

“界圭來看過你,”耿曙答道,“又走了。”

姜恒點了點頭,耿曙知道血月的人已經找到這裏了,潯東也不安全,但他們還剩兩個,界圭認為耿曙足夠解決掉他們,便回往落雁去。

他的責任交付了,耿曙明白他最後那番話,一半是說給自己聽的。

姜恒活動身體,仍有點頭暈,來到院中,自己煮茶,也給耿曙煮了一杯,兩人在廊下靜靜坐著。

姜恒出了一整天的神,耿曙沒有打擾他,該做什麽便做什麽,安排做飯,燒水讓姜恒洗澡,就像從前一般,不時到院中看看,姜恒還在發呆。

姜恒面朝院落,許多事終於在他的腦海中串了起來,前因後果,所有不尋常的地方——界圭的話、姜太後的眼神、汁琮每次機鋒之中難掩的敵意、郎煌意味深長的態度。

汁瑯與姜晴,親生父母的名字,對他而言無比地陌生。他沒有見過父母,雍宮內近乎無人談論他們,就連偶爾的只言片語,亦很快被風吹散。

但姜恒半點也不恨他們,設若有選擇,誰願意骨肉分離、家破人亡?

一開始,姜恒想得最多的是:我是誰?

我是汁炆嗎?還是姜恒?抑或我誰也不是,他早就失去了汁炆的身份,如今也不再是姜恒。

從茫然到釋然,這個過程很短,耿曙熟悉的眼神,與許多未曾宣之於口,卻早已一目了然之語,讓姜恒很快就清醒過來。

對汁琮、界圭、昭夫人、耿淵他們而言,他是汁炆;在太子靈等人面前,他是姜恒。

“哥,你覺得我是誰?”

第一天裏,姜恒問出了唯一的一句話。

耿曙無法回答,他想告訴姜恒,他永遠是他的弟弟,卻因為另一個念頭,他說不出口。

“我認為你是誰不重要,恒兒,”耿曙說,“關鍵你自己覺得自己是誰。”

姜恒輕輕地笑了起來,傷感反而一掃而空。

“我只想知道,”姜恒說,“在你眼裏我是誰。”

他很明白耿曙看待他,已與從前不同了,否則也不會對此事如此糾結。

“在我眼裏你是汁炆,你是炆兒。”耿曙說,“但在我心裏,你始終是姜恒。咱們不是兄弟了,卻還是兄弟,這與什麽玉玦、與你的身份,都沒有關系。”

姜恒明白了,點了點頭,耿曙之言對其他人來說也許很費解,但他們自小一同長大,姜恒自然明白。哪怕他們不再有這層血緣的羈絆,他在耿曙的心裏,依然是彼此的唯一,從離開落雁那天,耿曙的所作所為便證實了這點。

“恒兒,你好點了麽?”耿曙問。

姜恒點了點頭,耿曙又說:“恒兒,你別和自己較勁,哪怕你不願意接受,也……”

姜恒朝耿曙笑了笑,耿曙明白到他已想開了,便不再多說,起身去繼續收拾家中,讓姜恒安安靜靜地獨處。

擺在姜恒面前的,有兩條路,一條是當作這件事不曾發生過,依舊像從前一般。第二條,則是去奪回他該得的一切。無論哪一條路,都充滿了危險。

如今我既然知道了,又怎麽能當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姜恒想起在海閣修行時所學到的,不由得輕輕地嘆了口氣,鬼先生將他收入門下的第一天時,便問過他:姜恒,你想當一個什麽樣的人?

現在,我叫“汁炆”,那麽,我想成為什麽樣的汁炆?

從小到大,無論是昭夫人還是姬珣,抑或鬼先生、羅宣,乃至耿曙……每一個人都在告訴他,這一生如何度過,不在於“我應該怎麽樣”,而是“我想怎麽樣”。

到得此處,姜恒終於認清了自己的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