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求生願

是夜, 落雁城中萬家燈火,家家戶戶預備起下元的節慶之日。雍國舉國以黑為國色,對應五德終始中的水, 奉玄武為護國之神。下元節為水官解厄之日, 亦是悼念亡人的節日, 更伴隨著一年秋收結束,標志正式入冬的開始。

今日是十月初一, 宮中張掛起麥燈,距離過節還有十四天。

王室開了家宴,說是家宴, 無非也就是姜太後、汁琮、太子瀧、耿曙四人。姜太後為越地姜家的遠親, 追溯起來, 乃是姜昭的遠房姑母, 也正因如此,當年姜昭才得以與雍國王室相識。

汁家人丁算不得興旺,姜太後共生下兩子一女, 太子瑯也即汁琮兄長汁瑯,出生後便體弱多病,二十七歲那年撒手人寰。本應父死子繼, 汁瑯卻並未留嗣於世,只得兄終弟及, 由汁琮繼任雍王之位。

當年汁瑯還是雍王時,成家娶妻,王後名喚姜晴, 聽到這名字時, 耿曙尚未發覺,但聯系姜太後所言, 登時想起來了。

只因王後姜晴,乃是昭夫人,也即姜昭的妹妹。可惜汁瑯死後不久,姜晴便郁郁而故。

二王子汁琮本想娶姜昭為妻,奈何姜昭心中早有所屬,非耿淵不嫁。最終姜昭離去,汁琮與風戎族的族長之女成婚,並生下了如今雍國的太子,也即王室的唯一繼承人,太子瀧。

七年前,太子瀧的母親也病故了。

太子瀧幼年失母,王室與朝廷的寵愛,盡在他一身,汁琮親自負起了管教獨生子的責任,平時十分嚴厲,乃至太子瀧居住於宮中,時常十分孤獨。

耿曙吃著晚飯,只聽不說,坐在太子瀧身旁的案幾前,兩名少年脖頸上,各戴著一枚光華流轉的玉玦。

姜太後看在眼中,又想起了當年的不少事,長長嘆了口氣。

“你哥哥初來,”汁琮吩咐道,“這些日子裏,你便好好陪他,不必讀書了。”

太子瀧看那模樣仿佛要歡呼一聲,卻按捺住,恭恭敬敬、規規矩矩答道:“是,父王。”

耿曙持筷的動作又是一頓,想起自己到潯東時,姜恒也是如此,眼眶頓時紅了,強忍著不哭出聲來。

“他那玉玦,與你的玉玦,原是一對。”汁琮又說,“持有陰玦,天下武將,俱須聽其命令,守護持有陽玦之人。”

太子瀧說:“我也總算見到它了,都是天意。”

耿曙望向另一張空案,正要開口,汁琮便知他想問什麽,主動道:“你小姑傍晚已出外,去找恒兒下落了。”

太子瀧道:“恒兒一定不會有事的,哥,你放心罷。”

汁琮便點點頭,朝耿曙說:“你既能有驚無險活下來,恒兒自然也能,這些日子裏,切忌胡思亂想。”

姜太後嘆道:“昭兒怎麽就這麽死心眼呢?這又是何苦?但凡早一年來落雁,兩個孩子,也不至於……”

“母後,”汁琮又說,“好了,別說了,兒好不容易緩過神,莫要多提。”

姜太後點了點頭。

汁琮甚至沒有詢問過耿曙的意願,便自作主張,將他認作了義子。太子瀧對這憑空多出來的哥哥,也絲毫沒有排斥。

耿曙的心情十分復雜,用過飯後,便沉聲道:“我走了。”

姜太後沒有絲毫見怪,說:“回去好好歇下,來了落雁,就都好了,天下誰也再奈何不得你。”

耿曙本想離開,轉念一想,卻走到廳堂前,朝向姜太後、汁琮與太子瀧,以及離開的汁綾的位置,跪下,磕了三個頭。

耿曙低聲道:“謝謝,謝謝你們願意替我找恒兒。”

姜太後的眼眶刹那又紅了。耿曙卻別過頭,顯然不想被他們看見自己的表情,擡手在眉眼前擦了一把,轉身匆匆離去。

汁琮朝兒子使了個眼色,太子瀧便放箸不食,起身去陪耿曙了。

是夜,耿曙躺在寢殿裏的榻上,這張榻比他以往睡過的任何一張床都要舒服,房外守著侍衛,隨時聽他的吩咐。

“哥。”外頭傳來太子瀧不安的聲音。

耿曙沒有回答,只安靜面朝墻壁,耳畔還回蕩著姜恒的大喊。

“走啊!走——!別來!”

耿曙緊閉雙眼,眼前出現的,卻是姜恒在雪崩臨近前那一回頭,嘴唇張了張,沒有發出聲音,接著,排山倒海的雪浪湧來,姜恒被掀翻在地,纏在了木車上,掙紮不得,徹底淹沒。

太子瀧來到榻畔坐下,耿曙在月光裏,肩膀不住起伏,緊閉的雙眼中淚水淌下。

“你走,”耿曙說,“走,你不是我弟,我不認識你……我不認識你……”

耿曙的聲音不住發抖,太子瀧沒有回答,只沉默地坐在榻畔,耿曙驀然坐起,朝他吼道:“你走——!我不認識你!”

太子瀧被這麽一吼,頓時嚇了一跳,退後少許,看著耿曙。

月光照在兩人胸前的玉玦上,兩塊玉玦折射著溫潤的光華。太子瀧不知所措的眼神,像極了姜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