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逃生子(第2/2頁)

“七兒決意留在安陽時,想來本意就是相殉而去。耿曙那孩子,如今在這世上,只剩下一位血緣之親,就是恒兒。”

“老婆子已經這麽一把年紀了,”衛婆又淡然道,“縱是想照料到恒兒娶妻生子,好好的當個讀書人,也是有心無力。夫人如今這身子,恕老婆子直言,撐得一歲,也是一歲。朝風暮雨,人這一生,總有照看不到的地方……”

昭夫人的表情逐漸平靜下來。

衛婆說:“七兒自知生前對不起你二人,方命這孩兒,帶著黑劍,從安陽來到潯東,這一路跋山涉水,更不知吃了多少苦頭,只為到夫人面前,受你一劍。”

“不必再說了。”昭夫人冷冷道,“如今我只想殺了那逃生子,令她求仁得仁!”

衛婆輕輕地嘆了口氣,說:“又是何苦?待得咱們不在人世間那一天,你讓恒兒孤苦伶仃,獨自活著,夫人就高興了?”

偏廳內:

“浸進去。”姜恒說。

“不。”耿曙明顯不想把頭浸到水面下去。

姜恒說:“頭發要用皂莢洗!”

“不!”耿曙再次表達了拒絕,姜恒只得舀起一瓢熱水要澆到他頭上,耿曙敏捷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兩人開始扭打,姜恒突然潑了耿曙一臉水,耿曙大叫一聲,停下動作。

姜恒以為耿曙生氣了,說:“那你把頭仰著……”

話音未落,耿曙展開了報復,姜恒大喊一聲,被整個人拖進了浴桶裏,嗆了兩口水,他沒想到耿曙的力氣居然這麽大,猛力亂抓,耿曙恐怕他嗆著了,忙把他架起來,孰料姜恒拖住他的腳踝把他順勢一拉,耿曙也猛然摔進了水裏。

昭夫人穿過姜家長廊,聽見偏廳裏傳來姜恒的笑聲,不禁為之一怔。記憶裏,她似乎從未聽過素日規規矩矩、見她就像老鼠見了貓般的兒子笑成這樣。

偏廳內,兩兄弟鬧得浴盆外全是水,姜恒也泡到了浴盆中,與耿曙正輪流把對方的頭按到水裏,鬧得不可開交。看見母親站在門外,姜恒頓時不敢說話了,躲到赤條條的耿曙身後,耿曙上半胸膛露在水面上,自覺地擋在姜恒身前。

昭夫人來了又去,不發一言,衛婆去拿了幹凈衣服,讓姜恒擦幹身體。

耿曙看著姜恒的後腰處,那裏有一小塊鮮紅色的胎記,伸手摸了一把,姜恒登時哈哈笑了起來。

衛婆將耿曙帶走了。入夜時,昭夫人也不來管他倆,也不用晚飯,只道身體不舒服。姜恒獨自用過晚飯,見衛婆的役房裏點著燈,在外探頭探腦,只見耿曙在衛婆房內,就著一星油燈,狼吞虎咽地吃飯。

“耿曙,”姜恒在門外說,“待會兒你來找我,我給你調藥。”

耿曙擡頭看姜恒,再看衛婆,衛婆捧著碗,慢條斯理地咀嚼,就像聽不到一般,耿曙便點點頭。

姜恒進書房,對著寫有《神農藥經》的竹簡尋找藥方,拿了藥碟,打開藥爐點著,記下幾味藥材,輕手輕腳地到西廂去,從母親藏藥的屜裏翻找藥材。昭夫人常年抱恙,家裏充斥著一股藥氣,每日衛婆都會為她煎一碗藥湯,正午供她喝下,家中三七、馬錢子等藥材亦有常備。姜恒稱了藥,忽然又聽見隔壁房中,傳來一股低低的飲泣之聲。

“娘?”

昭夫人的房門半掩著,姜恒輕輕推門進去,呼吸頓時窒住了。

昭夫人披頭散發,臉上帶著淚痕,身穿黑紅二色的正服,那是她出嫁時的婚袍。

“娘。”姜恒的聲音發著抖。

昭夫人提著耿淵的黑劍,一抹陰雲掩去了院中的月光,她安靜地站在穿衣銅鏡前,悲傷地看著自己,那劍距離她的小腹尚不及三寸。

她在鏡中看見了姜恒,母子二人就在這靜謐裏沉默對視。

最終昭夫人將黑劍放回匣中,從始至終背對著姜恒。

“手上拿的是什麽?”昭夫人冷靜地說。

“藥,”姜恒隨之平靜下來,低聲說,“給耿曙用的。”

昭夫人說:“把桌上的玉拿走。”

耿曙帶來的玉玦光滑潔白,安靜地躺在房中案上,姜恒卻道:“那不是他、他的嗎?”

“不是他的,是他娘偷來的。”昭夫人說,“這原本該是我的東西,娘給你了,你就收著。”

“他是誰?”姜恒忍不住又問。

“他是一只畜生,”昭夫人喃喃道,“是個騙子。”

姜恒本意只想問耿曙的來歷,母親卻似在怨恨另一個人,她的話語裏,帶著一股徹骨的怨忿,連呼吸都在宣泄著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