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山中闕(第3/3頁)

他將耿淵帶回宮中,讓他彈奏予兄長及一眾大臣們聽,但這歌聲並未阻止戰火的蔓延,直到重聞歸朝,梁國才大敗北雍,以戰止戰,取得了第一次勝利。

耿淵在宮中住了七年,畢頡習慣了他的歌聲,曾有一段時間,他擔心自己一旦被兄長賜死,耿淵亦逃不脫身亡的命運,只想盡早打發他離開為宜。

“你說得對,我們都終有一天會死,你前腳去,我後腳跟來。”耿淵聽了以後,只簡單地答道,“不過,不會死在你哥哥手裏。”

耿淵若非雙目失明,想必將是安陽乃至天下有名的美男子,畢頡時常這麽想。他白皙的膚色,英氣的眉,高挺而完美的鼻梁,清雋的唇線,修長的撫琴的手指。要是在某一天摘下蒙眼的黑布後現出燦若夜星般的雙目,不知得讓多少人為之傾心。

哪怕當下雙目蒙著黑布,月光照在他的臉上,現出嘴角的曲度與鼻梁,那一絲神秘莫測的俊美,亦足以與各國聞名遐邇的美男子匹敵。

只是畢頡萬萬沒想到,他竟然還會用劍,當他抽出那把黑黝黝的長劍之時,天地仿佛都為之變色,而他瘦削頎長的身材,握劍在手的一刻,就像變了一個人般。

重聞似乎早早地就看穿了這一切,於是逼宮之夜裏,守在畢頡身邊的,唯耿淵一人。

那夜也是畢頡第一次看見他出劍——太子商派出近兩百名訓練有素的甲士,前來殺他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王子,外加一名瞎了眼的琴師。

耿淵於是雲淡風輕地,從琴下抽出如今拿在手中的那把黑色重劍,守在門前。

畢頡恐懼地看著眼前一幕,鮮血染紅了寢宮內外,漸漸漫出去,耿淵那修身的黑袍卻始終滴血不沾。直到遠方的火光映亮了夜幕,風裏傳來太子的慘叫,耿淵才重新坐下,沉聲道:“現在,你是梁王了。”

畢頡始終沒弄清楚,耿淵究竟年紀多大了,七年前見他是這模樣,七年後還是這模樣。耿淵大部分時候留在宮裏,偶爾會離宮一趟。畢頡派人遠遠地跟過,屬下的回報,則是這瞎子每次都去安陽城中的同一間民宅,民宅裏住著一個女人、一個小孩兒。

“為什麽是我?”畢頡揉揉太陽穴,又在黑暗裏輕輕嘆了口氣。

宮女進得寢殿來點燈,耿淵在這最後的黑暗裏答道:“因為你是最合適的。”

畢頡帶著些許失落之意,低頭看了眼案上奏折,他是個容易傷春悲秋的人,左相認為他有“憐憫之心”,這也許就是重聞所認為的“最合適的理由”。畢頡心裏清楚,百官們有一句話都沒有說,兄長一旦繼位,大梁國便將迎來權力的更叠,而像重聞這等武將,更是難以駕馭。

正如重聞常言,一介武將,性命何足道哉?這一生所圖,無非是為大梁建起千秋萬載的不世霸業。

“早點睡罷。”耿淵將劍收進琴底,淡淡道,“明天將是天下的大日子,這一天,將被載入史冊。”

“明天你會陪我去麽?”畢頡問。

“會。”耿淵說。

雖然在這場四國會盟上,理應不會有刺客輕舉妄動,也用不著這名武藝高強的琴師保護自己,但畢頡很想有耿淵在。

這個話很少的瞎子,陪伴他度過了整整七年的光陰,陪伴著他從一個懵懂無知的王子,長成了今天的梁王。

許多話他既無法朝旁人說,更不敢朝重聞說,只能都朝耿淵說,耿淵聽了,也只是雲淡風輕地點點頭,他知道畢頡幾乎一切的心情,清楚他的快樂,也清楚他的恐懼與憂慮。這樣的日子,如果耿淵缺席,想來將是年輕梁王的遺憾。

他想聽他的琴聲一輩子,直到他們都垂垂老去,離開人世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