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第2/3頁)

“……別說了。”

尤金這麽說著,慢慢把自己蜷縮起來,將頭顱深深地埋向了自己的胸腹,用兩只手臂護著。

他小聲地抽泣著。

“求求你別說了。”

他在心底重復著同樣的懇求。

——不然他該怎麽承認呢?

——活著太難了。太疼了。太孤獨了。比起任何別的選擇,他都更想要結束掉這樣的痛苦。

他一次次地去往白塔,一次次被人攔下。是憑借著女將微薄的憐憫,他才能隔著遠遠的距離,一次又一次地看著他。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終於被迫接受了那個他無法接受的現實——他的肖忘記他了。

可他還什麽都記得。

他毫無選擇余地地,深深地將這個人記著。

他記得肖的眉眼,微笑,發尾,指尖。他記得肖吻他時嘴唇的觸感,擁抱時手臂的落點,牽手時的十指相扣的溫度。他記得他們無知無覺地相遇,在刻骨的孤獨裏推拒著靠近,最後孤注一擲,如同赴死一般剖白著選擇了彼此。他記得他們交換的誓言。他記得他們對於未來瑣碎的,還未構建出全貌的打算。他記得肖進入他。他的愛人在他酸疼的體內反復刻入痕跡,用愛情澆灌他。

他記得他為肖留下的眼淚。

最初是因為苦痛,末了卻是因為這個人讓自己幸福得害怕。

肖永遠看著他。相信他。愛著他。

……而這樣的肖,已經不見了。

尤金反復地擦拭自己眼角的淚水。在此時此刻,他不是誰的英雄,誰的依托,誰的守衛,他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被忘記了的,失去了一切的人。

對於旁觀者來說,他僅僅是回到了最開始的開始,回到了一個人。但事實是,他曾經短暫擁有過的東西——那些對於未來的幻想,那些關於愛與被愛的希望,都被偷走了,掏空了,給他留下了遠比從未擁有過還要深刻的傷疤。

這太不公平了。他想。

他不覺得自己是個糟糕到只值得懲罰的人,但是每一次每一次,付出一切的人是他,被剝奪所有的人也是他。

這個世界對他太過殘酷,以至於他想從中把自己消除了。唯一阻止他這麽去做的,是那個漫長的夢境裏,肖告訴過他,讓他活下去,讓他等著他。

要等多久呢?又為什麽要等待呢?他不知道,也不敢思考。微薄的理智告訴他,就算他堅持下去,一切也沒有意義了。但是他骨子裏如此偏執,決意要將這幻覺般的句子捧在懷裏,怎麽都不願放開。

……抽噎的聲音漸漸地小下去,卻並未斷絕。在意識到之前,迪特裏希發現自己的眼淚已經跟著墜往了地面。

他擡起手,胡亂地在自己臉上抹了一把,轉身走向了廚房。在櫥櫃中,他先前買來的速食品放在原處,沒有減少,未被動過。他從中拿出一罐速食的湯,沉默地將它溫熱了。

賣相不佳的速食品散發出人工的,過於濃郁的香氣。迪特裏希將它盛進碗裏,端進客廳,然後在尤金身邊跪下了。

他的兄長回到了坐姿,微微佝僂著背,表情空白,而眼眶還紅著。迪特裏希將這些食物在嘴邊吹涼了,再一勺勺地送往尤金的嘴邊。

尤金機械地咀嚼著,再機械地吞咽下去。

這樣的動作來回重復,迪特裏希終於無法忍耐,問出了那個過期了十數年的問題。

“如果你為了他們連死都可以,當初你為什麽,沒有試著回到我身邊?”

尤金的動作停了停。然後微微擡起了下顎。

“……我試過,迪德。我試過。”

出口的聲音顫抖著,帶著遲到了許久許久的歉意。

“我真的努力過了。我只是……沒有辦法。”

彼時十二歲的他做了一切能做的,卻最終抵不過一句輕巧的“不要回來”。

……從來如此。他用盡全部的努力,依舊沒有辦法,無能為力。

眼淚砸在湯碗裏,交融得無聲無息。迪特裏希看著那滴眼淚墜落,最終低下頭,將他的雙手緊緊握著,抵向了自己的額頭。

“對不起,哥哥……對不起。”

……

夜晚。

洗手間的龍頭下,尤金反復揉搓著自己的雙手,認真而仔細,甚至連指甲間的縫隙都顧及了。或許是因為這樣反復的動作,原本應該被焦油熏黃的指尖看起來依舊是幹凈的麥色,並沒有沾染上任何煙漬。

被清洗幹凈的雙手擦幹了,尤金拉開鏡子背後的藥櫃,從一字排開的棕色小瓶中拿出剩下半瓶的那支,和一支一次性注射器一起捏在手裏。

他推開臥室的門。

和狼藉的客廳相反,這間屋子安靜,幹凈,窗戶大開著,將香煙的味道散盡了。白色的床單沒有任何褶皺,平整地貼合在雙人床上,缺乏有人住過的痕跡。

籍著明亮的月光,可以看清並排放著的兩個枕頭之上,有一方放著一個毛茸茸的小狗掛件。它有著藍色的眼睛,淺米色的毛皮,現在被小心地放在了枕頭的下緣,胸口以下被薄薄的毯子蓋著,兩只短短的爪子放在了毯子的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