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真假虛實, 皆在這濁鑒之中。

只一眨眼,竟回到了兩百年前,恰是凡間光肅歷百七十年臘月十五的那一日,凡人們正在拜天帝、祈平安, 而天上眾仙也齊聚一堂, 喜樂融融。

天門再度大敞, 身著銀灰甲胄的天兵持著長戟在外把守著,一個個仙陸陸續續入了天門,拱手相敬,互相道好。

天宴開始,那獸面鼓忽地被敲響,咚的一聲,比之天雷還要沉悶,似有鎮邪除祟之效, 震得眾仙心神清明,濁念盡退。

天女們彩袖一旋,衣袂揚起時, 神光隨袖劃過天際, 扯出了大片霞光。眾仙推杯換盞, 對著這萬裏神光將仙釀歡飲入腹。

其間, 渚幽看見了自己, 她正巧就坐在擎天巨樹下,雙足未著鞋履, 曳地的衣裙遮住了光裸的腿, 腿上皎皎一片,哪有什麽魔紋。

身側傍著的是一群鵲仙,鵲仙們吵嚷嚷著, 還互相瞧不上眼,自說自話一般,一個個獻寶一般慌忙將寶貝掏出來贈予她,直往她的面前湊。

那幾個鵲仙說個不停,就像是化出了真身,嘰嘰喳喳鬧哄哄的,還你推我攘,生怕被擠出人群。

渚幽怔了一下,忽地知曉為何入了魔域後,她總喜歡將那些嬌俏玲瓏的侍女留在身側,還以為心中早已放下,沒想來……她竟一直未忘天宮種種。

並非釋懷,而是暗埋於心,除非降靈絲從識海拔出,否則過了多久也皆會如此。

她定定看著,看自己坐在那擎天巨樹下,心中似無掛慮,好生自在。

長應的掌心仍貼在她的後背上,她就像是沒了魂一樣,被推一下便走一步。

“走了……”長應低聲在她耳邊道。

渚幽轉向另一處,慢騰騰地走了幾步,她眼眸一轉,竟見到了雲鑠和靈胭,正是鳳主與他的妻。

她緊閉的唇略微一動,靜默無聲地嚼起了這兩個名字,本以為再見會滿心憤懣,沒想到竟只是覺得不甘。

雲鑠雖是鳳主,可在其妻面前卻顯得唯唯諾諾的,好似靈胭才是掌職之仙。

他著一身藍衣,明明歲數已有千年,可卻仍是個書生模樣。他身邊站著的身影也格外熟悉,不正是……璟夷麽。

璟夷那時還是懵懵懂懂的,似是能任人欺負一般,一雙鳳目也並不靈動,木僵地站著動也不動,似乎未聽見靈胭那怒火朝天的訓話。

此情此景兩百年前並不少見,靈胭身著一襲紅裳,看相貌本是嬌艷的,可偏偏她皺著了眉頭,神色也肅寒至極,每說一句話,璟夷便要木訥懵懂地顫上一顫。

靈胭手上執著鞭,雖未甩出,可捏著鞭柄的手用力到泛白,似是忍無可忍了。

她道:“讓你莫要出來,你怎麽就不聽,出來還跟失了神智一般,比凡間的牛羊還要魯莽,一個勁直往仙長身上撞,若是撞出個好歹,你還能把自己賠出去不成?”

渚幽面無表情地看著,心道那自然不成,那時璟夷什麽都不懂,賠出去怕還是會被退回來。

璟夷果真悶聲不語,低著頭聽靈胭訓她,也不知反駁,呆愣愣的像只木頭雕成的鳥,魂魄不齊便是這般。

雲鑠嘆了一聲,伸手將璟夷往自己身邊攬,明明是鳳族之主,可說起話來卻沒半分威嚴,對著自己的妻柔聲道:“你也知她神魂不全,還盼她能像渚幽那般聰慧懂事?”

他說得極輕,可這話一字不落地鉆了渚幽的耳中,渚幽眉頭一皺,覺得又荒唐又陌生。

兩百來年,細一回想,竟像是在昨日。

那時她在雲鑠口中,還是個聰慧懂事的,可沒過多久,就成了鳳族之恥,成了天界不能容的孽障。她至今不知,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

渚幽滿心苦楚,心尖似是要被酸水泡化了。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雲鑠將璟夷護在身後,耳邊又是靈胭的怒斥聲,胸口好像被捅了一刀,那一刀捅得實狠,直穿過她的後背,令她胸背鉆風,拔涼一片。

可不管靈胭如何怒罵,雲鑠又如何偏袒,璟夷臉上始終無甚神情,她呆愣愣地擡眼,一會便左顧右盼起來,似是被別的物事給吸引了注意。

靈胭罵累了,揮揮手將侍女招了過來,冷聲道:“將她帶回丹穴山,這幾日莫要讓她上九天來,省得叫我看見了又得心煩。”

“她要什麽便給她什麽,若有要事,速速稟報。”雲鑠在邊上仔仔細細地叮囑。

侍女低頭應聲,連忙挽起璟夷的胳膊,將她往這宴場外帶。

周遭眾仙方才見狀紛紛回避,如今看見靈胭面色和緩了一些,這才走過來敬了一杯仙釀,誰也未提這鳳族小女兒神魂不全之事。

渚幽懸在神光下,周身灼熱一片,頭頂忽落下一片陰影,登時如受蔭蔽,漸生清涼。

她仰頭便見長應將手遮在了她的發頂,明明五指纖細,掌心單薄,卻偏偏將這一小片天日給她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