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深處(第3/7頁)

在赤吾人的傳說中,赤吾江是天上的巨蟒所化,它的鱗片化為赤吾人,蛇是赤吾人的圖騰,是神靈之子、江水和叢林之神,不可褻瀆。赤吾人的衣服上總是刺繡著層層疊疊的蛇鱗紋,首飾用抽象蛇紋裝飾,男人在臉上用印度梅汁畫上蛇鱗或是波濤的圖案,在赤吾人的多多節裏,他們會將自己飼養的雞鴨,驅逐進密林中,獻給蛇神。看到那條蛇開始,我才確認自己進入了赤吾人生活的區域,它把我接洽進這片不可思議的巫地。

走了一整天後我們終於抵達第一個寨子,是傈僳族人的村莊。老篤有經常借宿的老鄉家,在那我們吃了一頓樸素的晚飯,老鄉和老篤喝了點酒,興高采烈地唱了半小時山歌。吃完飯,我們團坐在堂前烤火,老篤朝我使眼色,用手指頭比了一個“錢”的動作,我會意,從錢包裏掏出一百塊錢給老鄉,老鄉接了錢很高興,說了幾句傈僳話,老篤翻譯:他說你是好人,耶穌會保佑你。我說,哪個耶穌?老篤白我一眼,說,還有哪個,你往墻上看咯。

墻上貼著一張頭頂聖光的耶穌畫像,已經褪色發黃,畫像上用傈僳人的拼音文字寫了一句話,又用漢字翻譯出來——神愛世人。

哦,對,這裏的少數民族很多信仰基督教,在燈籠鎮上我就看見不少十字架,小小的鎮子居然有個禮拜堂,裏面擠滿了衣著艷麗的傈僳人、彝人。十九世紀末至上世紀三十年代,曾經有數位傳教士在怒江流域傳教,神的聖恩最容易在偏僻貧瘠之地發芽,本地傈僳族、彝族、苗族、赤吾族老鄉信基督教的比例不少。怒江流域最有名的傳教士當屬傅裏葉與庫克夫婦,傅裏葉創造了傈僳文字,庫克夫婦用新創的傈僳文翻譯了《新約全書》和《頌主歌曲集》。我站起來,細細打量畫像,金發碧眼的耶穌冷漠地看向世人,眼神深處卻是憐憫。老鄉在畫像下放了三個小杯,斟滿了白酒,大約赤吾江一帶的耶穌是喝白酒的。

我和老篤睡一間屋,老篤有風濕,他睡床,我抱著睡袋打地鋪。山裏布谷鳥在叫,不止一只,淒淒厲厲,在山谷裏深邃地回蕩。

“老篤,他們為什麽叫你老篤?”我還沒困意,一片漆黑中,轉向老篤的方向。

“唔,篤就是笨,老篤是罵人的話。”老篤說。

“你哪裏笨了?”我說。

“在山裏兜兜轉轉五十年,沒出去過,嘴巴又緊,娶不到老婆,你說笨不笨咯。”

“不笨。”

“小囡,你嘴甜,心裏罵我笨。”

我咯咯笑起來。

“赤吾人說,蛇是山神,人是蛇身上遊走的鱗片,世上所有的故事裏我最喜歡這一個。幾十年山路走下來,我長成了蛇神身上最牢靠的鱗,別人都能走,我走不了,我腳上生了根,移不動,死也要死在這裏。”老篤說。

“你是什麽時候來這裏的,老篤?”

“1969年從天津下放來的,插隊落戶在燈籠鎮。”

說到這裏,我們心領神會地不語,一起聽夜雨淅瀝。

第二天一早天剛亮,我們又出發,走幾個小時就一個寨子,老篤說,後面的寨子更難到達。除了通電之外,這裏幾乎算是與世隔絕,老鄉們的生活貧困,大量的年輕人走出去,也許走得也不遠,只去了燈籠鎮,遠一點的去了昭通、昆明,或者別的什麽地方,但村莊確實日漸凋零,多半只剩下老人,大抵和老篤的情況一致,年紀大了,腳下生根,走不了。到了寨子,老篤先去送郵,一般都有老鄉招待飯菜,越往山深處,路越難走,山林越巨大荒寂,一不小心就會被吞沒,如果是我一人走,我不敢走。老篤輕車熟路,聽著鄧麗君,和馬兒一起進入到醺醺然的狀態,他那身深綠色的制服幾乎要和山色融在一起。

我們七零八碎地交談,在話語中拼湊出老篤破碎的過去——

老篤1969年下放到此,來了就沒有回去。那年來到雲南支邊的知青有二十萬之多,分為兵團知青與插隊知青兩種,兵團知青大多去往中緬邊境的西雙版納,群聚於邊疆兵團農場,插隊知青則同農民雜居,賺取工分,討生活。老篤分到插隊落戶,那時候他都不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叫作燈籠鎮,到了昆明之後,大解放車拉了十幾車人到怒江州,他和其余幾個知青分配到燈籠鎮,燈籠鎮在山更深處,路早就斷了頭,他們搭著老鄉的馬車,又行了一天才到。

“我剛剛從一座山拐出來,遠遠半山腰上纏著雲,燈籠鎮在雲上,仙。看得到,走不到,其實還是走到了。”

他是醫科學生,但也只在醫學院待了一年而已,又趕上“文化大革命”,在學校裏除了一些醫學常識,其實什麽也沒學到。那時候燈籠鎮剛建衛生所,缺個醫生,領導知道他是醫科學生,就讓他在衛生所待著,這地方缺醫少藥,其實也看不了什麽病,他自學了點苗醫和中醫,開始走山轉場地當赤腳醫生,十裏八鄉的寨子他都跑熟了,做最多的就是接生,這種事,接過幾次就有了名聲,附近人都會找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