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蹤者凡內莎 1980年·秋天(第4/7頁)

你喜歡也只聽爵士樂。隨身聽裏面都是爵士樂。

你深深覺得,只有爵士樂這種類型的音樂以輕松的方式演奏出的沉重的悲傷,才最符合你的人生,你這個人。

上課時,老師不會叫你起來回答問題,因為他知道你的表現不會讓他滿意。你總是這樣,順從老師的要求,但是若要你多講什麽,你就以沉默抵抗。他們剛開始時都會不滿:

安娜,你可以再說說關於……或者再舉更多的例子嗎?

你的表情木然。老師們通常都不會太為難你,但是一開始會因無法了解你的沉默而拋出更多的問題。這時候,你身邊的這些同學,這些聒噪的同學就會開始喧囂著:老師!安娜不會再說話啦!這個人惜字如金啊,倒不如點名別的同學比較不會浪費大家的時間!

這個時候,僅有這個時候,你會感激這些平時你不想看見的同學。

放學時間到了。你走到校門口,往左邊方向走去,你的余光瞥見凡內莎在你的後頭。凡內莎個子矮小且終年低頭走路,頭發永遠蓋到額頭下方,在你的後方大約兩公尺的位置,低著頭,躲著陽光。

你記得她,你當然記得她。她是一個因為姐姐(是叫琳達的女孩嗎?你對此還有些印象。一個月前的海報事件,其實讓你的心情大受影響,也讓你對人性有更深的絕望),或者還因為家庭的影響,而變得怯弱怕生,也變得非常沒有自信。

這是她的錯嗎?當然不是,但也是。

你覺得家庭的影響幾乎可以令一個人重生,也可以毀滅一個人。這是你的經驗,你曾經親身的經驗。但是這個影響又可以維持多久呢?

你自問自答。一輩子。一輩子都會受家庭的影響。

你知道凡內莎曾經有段時間形影不離地跟在你的後頭,像一個漆黑的影子,一個沒有名字的跟蹤者,一個沒有思想的空洞的人。

你會這麽想是有原因的,因為你看見過她望著你的眼神,那種瘋狂的迷戀,深深的、某種絕望至極的迷戀,那雙裏面塞滿了你身影的眼眸。

你記得這個如陷在沒有出路的泥沼的眼神。你認得這個眼神。

你在打包行李時,堅決地拿走兩樣東西:葛羅莉的藤編草帽和法蘭西的深藍襯衫。最後你甚至決定,把這兩樣東西穿戴在身上,離開這個家,因為這是你與哈特曼在聖誕節一起在T市的華登百貨買的。

那也是你們在彼此生命中最後一次交匯。

哈特曼,也是擁有這樣絕望眼神的人。

你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他就是用著這樣空無的眼睛深邃地望著你的父親法蘭西和母親葛羅莉,還有年幼的你。

當時,你決定走向前抱住他,那個時候,你感受到他的內在,而他是那樣一個晶瑩剔透的好人,內在純粹得讓人想落淚的好人。

你深深地以為,眼前這個人,至少還有這個人,可以跟你一起對抗這樣的命運。他是唯一一個會告訴你你的人生不是一個錯誤的人,你可以重新開創一個全新的、沒有這些傷害的人生。

但是你錯了,你發現自己的猜想是錯誤的。他把你從交疊在一起的命運中推開,你明白除了死,除了消失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任何繼續存在的理由。

你低下頭,踢了踢腳邊的石頭。接著,你看見背後的凡內莎轉進另一條巷子中。

這樣很好,你在心裏對自己說。不要迷戀我,不要這樣期待我。我不值得。

你繼續往前走,回到了馬蘭倫大道的家。

在你把口袋裏的鑰匙掏出來之前,讓自己好好地站在門口,細心地觀望這個用木頭雕成的門。以前的家也是這種門,或許在S鎮上的每戶人家,用的都是這種門。大方美觀,在細微處又看得出質感。

你記得你的姐姐,應該說是前一個家庭的姐姐,羅亞安,她常常牽著你走到門口,低下頭來親你的額頭,告訴你她非常愛你。

你閉上眼睛,仍記得那個親吻的溫度。

你很想念她,但是你知道,即使你們住在同一個鎮上,也認不得彼此了。因為你一離開那個家,你就改變了,改變得非常徹底。這應該說是你天生的能力(恐怖的能力),一進入不同的家,那種力量,也會因此隨之配合,轉變、到達另一個層面。

如同一顆鉆石的不同折面,不同亮澤,隨著日與夜變化的天性。

當你變成法蘭西與葛羅莉的獨生女,你的氣味與面貌皆與以前不同,徹底不同。你明白除非你死,除非在體內原有的能力消逝,你的姐姐才會認得你,才會知道你是她朝思暮想的羅亞恩。

你很想哭,但是你還是忍住了。

你拿出鑰匙,把門打開。你的母親葛羅莉正在廚房做晚餐。晚餐是新鮮的凱薩色拉,上面會鋪上厚厚的一層鮪魚與起司片,還有塗上奶酪的法國面包,還有海鮮意大利面,都是你最喜歡吃的。你坐到餐廳的桌上,從書包裏掏出那本看了一半的茨威格的小說,嗅聞著食物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