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蹤者凡內莎 1980年·夏天(第5/8頁)

事情發生的那天,是個夏季將至的大晴天。

我記得那天上完遊泳課後,我一個人去更衣室,看見班上的同學在我進入更衣室時全都用奇怪的眼光看著我。我本來就極怕生,也非常不喜歡引人注意,所以這些注視讓我很不自在,也讓我想起以前的許多不愉快回憶:窮酸的母親第一次在魯迪中學讓我出糗,那早已塞進心底的熟悉的酸腐氣味在嗅覺中散了開來……

我一邊忍受著這些目光,壓抑腦中所有不愉快的聯想,一邊到自己的置物櫃中拿出衣服換上。沒想到就在我合上置物櫃的鐵門時,看見那張貼滿所有泳池置物櫃上的海報。一個鐵櫃都沒有放過,滿滿的海報,上面的女生對著大家露出淫蕩的笑臉。

琳達。我那個整天與男孩子們鬼混的姐姐。或許是那些男孩們中某個的女友,因為不滿琳達的作為而特別制作了這張海報,張貼在女生的更衣室中。

我的血液瞬間凝結。

“凡內莎,這是你姐吧?”我旁邊的同學推推我,口吻相當鄙視。

“哇,好會動腦筋啊,跟大家都上過,做妓女做到學校來了!”

同學中突然叫喊出這句話,大家一哄而笑,尖叫與煽動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更衣室中,像是一波極大的海嘯將空間整個淹沒。我沒有回答,腦中空白一片,血液此時似乎全部沖上了腦門,昏脹脹地全部塞滿,一股強烈的暈眩與惡心感從身體裏浮出。我緊緊地咬著自己的下唇,費力地握緊鐵櫃上的把手。

大家笑鬧過後,沒多為難我,一邊像喊口號般喊著“賤貨琳達!賤貨琳達!”一邊走出更衣室。等到這聲響在遠方消失,我的身體終於放松了下來,跌坐到鐵櫃旁邊的椅子上。一擡頭望著那一張張滿滿都是琳達的海報,羞愧與憤怒的情緒蜂擁上且褪去後,心裏湧上的是一種十分陌生、即刻想要去死的模糊念頭。

就在此時,我聽見窸窣的撕紙的聲音從後方響起。聲音很小,但是持續地引起我的注意。我從椅子上站起身,走到一格格置物櫃的盡頭,看見一個中等個子、身材略瘦、仍穿著學校的黑色泳衣的女生,金色的頭發披垂在兩邊肩膀上,正滴落著透明的水珠,認真地用手指摳撕著一張張海報。

那是安娜,我後來才知道她的名字。當時我不認識她。我在班上見過她,如我一樣安靜的女生,從未打過招呼講過話,只是看過幾次在課堂上沉默的身影,以及總是低著頭走過走廊的模糊印象。當時我有些震驚,不曉得她為什麽會幫我,也不明白她為什麽連衣服還沒換上,就站在這有些冰冷的更衣室中,撕著那一張張與她無關的海報。

“謝……謝謝你。”我走近到她身邊,怯怯地吐出這句話。她回過頭對我微笑時,十只手指並沒有停止撕剝的動作。

後來我與她一起在更衣室中,花了兩個多小時把所有的海報都撕了下來。在這過程中我們沒有對話,回想起來,安娜從頭到尾都沒有開口說話,她很認真地重復手上的工作:用手指頭把海報撕下,毫不猶豫地揉成一團(始終把琳達的臉包覆在紙團裏),走到置物櫃旁邊的垃圾桶丟掉。

從這個時候開始,我的眼中只有安娜。

“安娜是個很安靜的女生。她不喜歡說話,也不喜歡與人群待在一起,很多時候都是一個人行動,像一個神秘的獨行俠。”

蘇利文警官點點頭,低下頭在自己膝蓋上的筆記本中寫了些字。

“你知道她離家出走時去了哪兒嗎?”

“我……我不知道,”我悶悶地搖了搖頭,“我只知道她沒去學校已有一段時間。她沒來的第二天,她的母親來學校找過導師。當時同學們都以為她生病了,她的母親來學校幫她請假。但是後來過了一星期,安娜還是沒出現,班上有些人開始傳言她與鎮上那個流浪漢綠怪人私奔,也有人說是綠怪人綁架了她!”我壓低聲音,像在講述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流浪漢綠怪人?”蘇利文挑起眉毛,手上的原珠筆飛快地在紙上寫了些字,然後神情凝重地盯著我。

“就是天天穿著一襲相同的軍綠外套、看起來很臟、時常在商店街附近徘徊、撿拾地上的煙蒂抽的那個人。”

“你是說流浪漢哈特曼?”他皺了皺眉頭,拿起桌上母親剛剛放下的熱茶,放在嘴前停了一會,又仰頭一口氣喝掉,然後清了清喉嚨。

“我不曉得他的名字。”

蘇利文再度點點頭,從他的表情看得出,他明白那人是誰。

綠怪人是S鎮遠近馳名的流浪漢。

沒有人知道他是原本就居住在這裏還是如同大家一樣從外地來到這裏的。大家私底下都戲弄地叫他綠怪獸,或是綠怪人。他終年穿一件軍綠色迷彩大衣,掛在高大駝背的身上,底下是一條破損烏黑的深藍色丹寧褲,連華氏87度的夏日高溫都無法讓他脫去這身招牌裝扮,不由得讓人聯想他大衣底下的皮膚是否潰爛得讓他羞愧地想遮掩,或者包裹在裏面的身軀其實是多了一只手或多了一些其他奇怪器官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