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峽溫泉村(第2/3頁)

戰爭期間,小藤素風不能免俗,也像其他作家那樣創作了一些激發國民鬥志的小說。然而,這方面可遠非他的長項。歷史傳奇小說中,必須有那些英雄美人之間的愛恨情仇,一定要包含“心狠手辣的毒婦,風流倜儻的劍客,水性楊花的蕩婦,可憐楚楚的少女,神出鬼沒的盜賊,無惡不作的奸黨”——這些可不是雜志上的廣告詞,而是只要不這樣寫,就不足以吸引讀者的眼球。戰爭時期的傳奇小說裏,則必須加入忠君愛國的勤王志士或忠肝義膽的男主人公大義凜然的說教。素風迫於形勢,不得不涉足這種自己並不熟知的領域,但寫出的小說文筆笨拙生硬,情節生搬硬套,著實展現不出個人特色,作品自然也索然無味。也因此,他的文壇地位一落千丈。

漫長的戰爭期間,他只得暫時擱筆。及至戰後,小藤素風的名氣也逐漸走向沒落。雖說他的傳奇小說在戰後一度重新登上了雜志,卻並沒有幫助他東山再起。因為外面的世道已經變了。所謂肉體派小說開始大行其道,再無人青睞舊式的傳奇小說了。編輯們也會更加重用那些擅寫官能派作品的新人,而並非名字已被世人遺忘殆盡的舊人。同時,即便是能夠出版面世的傳奇小說,采用的也是與戰前完全不同的全新寫法。那些素風曾經活躍過的娛樂雜志全部停刊,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叫作中間小說雜志的東西。素風徹底失去了寫作的平台。與此同時,他的年紀也越來越大了。

這樣一位日漸老去的作家,之所以會在六十過半之際,來到飛彈這個寂靜的溫泉村裏長期滯留,實屬事出有因。

三年前,鰥居在千葉鄉間的素風家裏,來了一位素昧平生的青年。

彼時,素風的妻子已經過世,他只能寄居在親戚家中。不時有些心血來潮的雜志編輯上門約稿,倒是勉強還能度日。只不過約的並非什麽小說,都是些短篇隨筆之類的稿子。素風本是寫傳奇小說的,對於江戶時代的市井人情自然是如數家珍。他的作品裏也充滿了大量的歷史考證。只可惜,這些作品都刊在了一些乏人問津的雜志上。因此,並未被大型雜志的編輯慧眼識珠,發掘出來。另一方面,由於編輯行業新老更叠,年齡層已經徹底不同往日,大部分人並不知曉小藤素風的身份。即便年長的編輯偶然看到,有些依稀的記憶,也沒有可能重新起用這種已是過眼雲煙的舊人。

可是,世間總還是會有些與眾不同的人。這名青年就是在舊書店裏偶然看到了《紅華劍嵐》《山嶽天狗行》之類的素風小說。之後,他又在一些過期雜志上讀到了相對近期發表的素風作品,得以知曉小藤素風現居此地,特地作為書迷登門造訪。

青年自報家門,名叫梅田勇作,時年二十八歲。他自我介紹說,自己出生於飛彈的樺原村,目前在千葉的一家木材店裏幫工。自家村子裏生長了大片的杉樹、檜樹。如今,父親名下擁有二十町步的山林。故而他被一家上門購買樹木的木材店臨時雇來幫忙。

由於已有二十余年沒有書迷登門,小藤素風喜不自勝,便與這名膚色白皙、認真誠懇的青年促膝長談。他從自己作品往昔的輝煌歷史,到如今仍有來往的小說家們,甚至包括個人私事在內,興致勃勃地大聊了一番。這些小說家裏,既有與素風一樣成為昔日歷史的人物,也有如今名震一方的大師。

年輕人三番五次登門拜訪之後,雙方的關系也越發親近起來。青年便向素風提出邀請說,您可以到我位於飛彈的家中繼續寫作生涯,不知意下如何。雖說素風此時暫住在親戚家中,可寄人籬下的日子並不好過。青年勇作似乎也察覺到了這一點。

飛彈嗎?素風一雙渾濁的老眼裏瞬間放出光來,眼神仿佛看到了某個闊別已久的遠方。

勇作簡單地口頭描述了一下當地的地理環境,素風一時之間沒能聽懂。

素風問道:“那裏是不是在‘中山七裏’附近?”戰前創作《魔劍木曾街道》一書時,他曾經讀過相關的參考書籍,因而對這一地名相當熟悉。“兩岸峭壁愈加高聳,激流時而翻卷起白色的浪花,沿岸矗立著成片的杉樹林”,素風依然記得有一章中曾經這樣提到過。

勇作回答說:“是從那裏再往北,小坂去往禦嶽山的方向。”素風點點頭,這才恍然大悟。他喃喃自語道:“小坂川上遊甚為奇特,兩岸巖石宛如刀削一般,石根橫亙於水中,水質清澈見底,鯉魚遊弋而下,小如塵芥。”這些都是當年參考過的舊文獻在腦海中依稀殘留下來的回憶。也因此,素風頗有些為之心動。

青年便極力邀請道:“老師,我家在深山裏開了間旅館,環境十分幽靜,您可以在那裏盡情地開展小說寫作。再說,那裏離禦嶽也近,離木曾街道也不過只有步行三裏的路程。您可以在那裏以山嶽為背景,寫出精彩的傳奇小說來。免收您的住宿費,您可以一直留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