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命鴛鴦(第4/10頁)

我想,爺爺的前世也許是一頭水牛。

我把我的想法說給爺爺聽了。爺爺爽朗地笑起來,用枯黃的手指捏我的臉。我討厭爺爺的這個動作,這個動作在我有記憶的時候就開始了。但是我現在已經讀高中了,不再是他的小跟屁蟲了,不再是看不見他就哇哇地哭的小無賴了。我已經長大了,我不願他還把我當做一個穿開襠褲的小娃娃。

他那樣捏我的臉,證明還沒有意識到他的外孫的個頭已經跟他差不多高了。是的,他的外孫已經長大了,甚至可以獨立捉鬼了,因為我已經將《百術驅》上的內容學得差不多了。只要綠毛水妖肯出現在這裏,我一個人單獨也能和它對抗一番。

我之所以不敢在他面前表現出我一個人也行,是因為害怕爺爺衰老得太快。

有這麽一個說法,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比如鐵匠,一個老師傅帶一個年輕的徒弟,年輕的徒弟總要老師傅指點很多,老師傅也會將看家本領保留不教,怕徒弟學成了跳到自己頭上來。一旦有一天徒弟學到了他的看家本領,不再需要老師傅教導的時候,那個老師傅會突然變蒼老很多。這在捉鬼的方術之士裏表現尤甚,如果帶的徒弟突然不經意在沒有師傅的情況下解決了非常棘手的問題,那個師傅就會很快變老,羸弱不堪。

所以,爺爺在場的情況下,我總表現得很需要他。

爺爺問我:“你為什麽覺得我前世是頭老水牛呢?”

是啊。為什麽呢?

爺爺養過很幾頭水牛了。每一頭水牛都被他馴養得服服帖帖,通人性,不論剛買來時有多麽暴躁蠻橫。別人的牛稍微看管不仔細,便會跑到水田裏偷吃水稻。而爺爺養的水牛就是丟在雜草和水稻交錯的田埂上,也不會趁機偷吃水稻。它會乖乖地用嘴頂開水稻吃遮蓋在下面的雜草。

並且,爺爺從來不養黃牛,一輩子只養水牛。我問過爺爺為什麽不試著養頭黃牛。黃牛不用經常喂水。爺爺看著水牛的拳大的眼睛,舒心地笑。我便不再逼著問他。

我沒有把這些想法說給爺爺聽,只是朝他那張溝溝壑壑的臉笑了笑。爺爺也回以同樣的笑。我們不用語言表達而可以心意相通。

“你說,綠毛水妖今晚會來嗎?”爺爺問我,卻不在乎我的回答似的喝下一口茶。我看著爺爺的枯黃的手指想,如果把那兩個手指浸在茶水裏,茶水會不會變成黃色?

我說:“爺爺,你心裏已經有了答案,何必來問我呢?”

爺爺笑了。眼角的皺紋延伸到了耳鬢。

“如果綠毛水妖不來呢?”爺爺歪著腦袋問我,眼光閃爍,如曠野裏一只孤單的螢火蟲的尾巴上那樣的光芒。那樣看起來有些哀傷。

我頓時百感交集。我吸了吸鼻子,說:“爺爺,它會來的。它一定會來的。”

爺爺點點頭,喃喃道:“嗯,它會來的……”

16.

一輪圓月升起來。爺爺的屋前有一棵年齡比爺爺還大的棗樹。在月亮的照耀下棗樹的影子就斑駁地打在爺爺的臉上。

從我這個角度看去,爺爺似乎變成了另一個我不認識的人。爺爺的臉上一直掛著笑容,可是在棗樹影子的混淆下,那個笑容是如此的難看,似乎是難堪的苦笑。

圓月仿佛是天幕的一個孔。透過那個孔,我看見了天外的另一層天。難道九重天的說法正是源於此嗎?

月明則星稀。星星如睡意蒙眬的眼,在月光的襯托下如此微弱。棗樹也是如此。每年的春天,這棵老棗樹的周圍總會生長出一些嬌嫩的小棗樹。我期盼著爺爺的屋前長出一片稀疏的棗樹林。這樣就不用擔心附近的孩子們在夏天將棗樹上的果實打得一幹二凈。

可是,我的期盼總是得不到實現。那些新生的小棗樹陸續地枯萎死去,沒有一棵能夠在老棗樹的旁邊開花結果。

有時我想,是不是老棗樹也像打鐵的老師傅一樣,害怕新生的小夥子搶占了他的風頭。不過,我清楚地知道這棵老棗樹已經接近枯萎。雖然外表還是一如既往,可是樹枝經不起大風的吹刮了。

每次暴風雨過去,它都會掉下幾截僵硬的樹枝。並且傷疤那塊不再有新的枝幹長出來。掉下的樹枝,不用曬,稍微晾一晾,便在燒火的爐灶裏燒得噼噼啪啪。也不再像其他的樹枝一樣冒出濃濃的青煙。它的樹枝已經幹枯如柴。

爺爺擡頭看了看天上的月亮,重重地嘆了口氣,接著劇烈地咳嗽起來。我預感到,他的時代已經和老棗樹一樣正在消退。

“她來了。她果然來了。”爺爺眯起眼睛看著前方。我順著爺爺的眼光看過去,並沒有發現什麽東西。

“在哪裏?”我問道。

“她已經上橋了。”爺爺笑了,笑得有些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