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相認(一)

1937年,八月盛夏,白鹿原。

唐朝小皇子大墓外,十七歲的少女九色,她如倦鳥歸巢般興奮,抽出背後的三尺唐刀。

年過五旬的葉克難,踩著星空下的荒野,到底見多識廣,雖是三更半夜,卻一眼看出了軍隊的營帳與篝火。

他倆身後跟著一頭黑色怪物,頭上長出雪白森嚴的鹿角,眨著一對琉璃色目光,它是鎮墓獸九色。

還有第三個人,她是一個女妖,潛伏在白鹿原的野草深處……

夜空中響徹震耳欲聾的音樂聲。在這遼闊古老的黃土塬上,不知埋葬多少帝王將相的枯骨亡靈間,弦樂、單簧管與嘹亮的圓號聲,猶如子彈一顆顆鉆入耳膜。轉瞬間,古老的白鹿原成了魏瑪共和國的祭祀場,維也納與德累斯頓的吊唁台。

“貝多芬!”

少女秦九色瞪大雙眼,回頭看著葉克難。童年住在上海時,九色就學過鋼琴,媽媽為她收藏了不少唱片,最多的就是貝多芬與巴赫。她豎著耳朵傾聽,驚覺白鹿原上飄揚的交響樂,不就是《命運交響曲》嗎?

貝多芬C小調第五交響曲……

這一夜,每個音符都如命運的敲門聲,撞擊著秦九色與葉克難的心門。進入第二樂章,命運露出兇殘的面目,無窮地毀滅肉體與靈魂,讓人驚恐、徘徊、落落寡歡、懷疑自我……

秦九色猛然一怔。大怪物九色,瞬間安靜下來,從猛虎變成小貓,溫順地趴在地上,嘴巴貼著小姑娘後背,姿態撩人,形如蛇貓。他們在野草中匍匐前進,望見唐朝小皇子的墳冢四周,樹起數十只大喇叭,響徹《命運交響曲》,那氣勢仿佛農家紅白喜事的吹吹打打。

月光出來了。唐朝大墓的頂端,宛如小山丘的巔峰,站立著一個男人。

他如戰神下凡,又像死神再世。全身皆是黑色金屬反光,剛從油鍋裏撈上來似的,充滿熱騰騰的蒸汽。胸口掛著一塊和田暖血玉。腰間別著一把金色匕首,那是刺客聯盟祖師爺傳下來的。他的黑色戰衣上,沾著星星點點的鮮血。他的腳下堆滿屍骨,猶如旅順口203高地、凡爾登血肉砧板、加裏波利半島的戰壕……

他是人,也是獸,他是人形鎮墓獸。

四周篝火烘托下,秦九色認出了他(它)的臉——秦北洋。

鎮墓獸秦北洋,在地宮中封閉了四年零五個月後,破繭而出。

葉克難擡頭仰望墳冢之巔,將近三十年前自己親手拯救並送入地宮的小男孩,如今已成為了一尊鎮墓獸。

大怪物九色認出了曾經的主人,竟已成為自己的同類。這碩大的鎮墓獸想要發出獅子般的怒吼,卻只能喊出貓叫似的哀嚎。

修行過《秦氏墓匠鑒》與“地宮道”的秦九色明白——鎮墓獸唯一的缺陷,是會被音樂克制,這便是貝多芬為何會降臨白鹿原的答案。

一小時前,鎮墓獸秦北洋殺出唐朝大墓地宮。活人鎮墓獸大開殺戒,處死所有活著的人類,幫助他們進入六道輪回。

情急之下,齊遠山想起了鎮墓獸唯一的弱點——音樂。

半年前,他到關中來做諸侯,隨軍攜帶留聲機,其中有幾張歐陽安娜喜歡的唱片,尤其是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他一邊命令士兵們對秦北洋進行決死沖鋒,甚至用手榴彈來對付他,當然徒勞無功。同時他命人打開柴油發電機,迅速安裝留聲機與數十只大喇叭,讓整個白鹿原響徹交響樂的轟鳴。

他做到了。活人鎮墓獸秦北洋被音樂聲所震懾,凝固在小皇子墳冢頂上,幾乎不能動彈。齊遠山下令不要傷害秦北洋,士兵們圍困唐朝大墓即可。他自己率領幸存的親兵侍衛們,重新進入墓道。

秦北洋站在白鹿原之巔。唯一能束縛他的荊棘與鎖鏈,便是貝多芬,便是震懾人心的交響樂。

弗雷德裏希·恩格斯說:“要是沒有聽過這部壯麗的作品的話,那麽你這一生可以說是什麽作品也沒聽過。”

大喇叭響起《命運交響曲》第三樂章。命運火山的大爆發,巖漿四處蔓延,火山灰鋪天蓋地,主宰人世間的一切,八年後的蘑菇雲傲然佇立東方……

這是貝多芬的命運,德意志的命運,也是馬蒂亞斯·秦北洋的命運。

倏忽間,音樂停止了。

仿佛有人在夜空中按下靜音鍵,白鹿原的天地變得鴉雀無聲。秦九色與葉克難爬行到留聲機旁,切斷了電源線和柴油發電機,十幾台大喇叭瞬間變成啞巴。

貝多芬的靈魂消散,交響樂團灰飛煙滅。原本牢牢捆綁著鎮墓獸的枷鎖,刹那間斷裂粉碎。秦北洋緩緩睜開雙眼,他剛經歷過一次漫長的沉睡,接著又是短暫的小憩,重新看到闊別五年的盛夏星空,白鹿原的滄桑田野,中國的古老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