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盧溝九色(一)

五年後。

世界又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歐洲的心臟飄揚萬字旗;東北亞出現傀儡溥儀的偽滿洲國,常凱申被迫改弦更張槍口朝外;日本在1936年的冬天發生兵變,多名大臣被殺,西園寺公望與牧野伸顯這兩位參加過巴黎和會的元老險些遇害,羽田大樹恰好在東京,他被視作軍部的敵人死於軍刀之下。歐洲與亞洲,正如兩頭失控的鎮墓獸,一步一步地沖出墳墓。

民國二十六年,公元1937年,公歷七月七日。

京城名偵探葉克難,騎一匹白馬,著一襲青色長衫,頭戴禮帽,腰佩手槍,猶如前清時的俠客。年輕時的威風,已化作滿臉風塵。兩年前,他剛過五十大壽,唇上胡子越發濃黑,唯有兩鬢多了幾根白發。媳婦過世已有多年,葉克難打著光棍兒,不是沒有媒人送來過大姑娘或小寡婦的相片兒,他卻從沒看過一個正眼兒。

黃昏時分,葉克難獨自出了廣安門,騎馬來到宛平城。城內駐紮國民革命軍第29軍,正處高度警備狀態,夜間不容任何人馬靠近。葉克難下了馬,借著夜色繞城而過,沿著宛平北城墻步行。

這是最危險的選擇,宛平城北的豐台近在咫尺,駐紮著日本華北駐屯軍第一聯隊。日軍已從三面圍困北平。盧溝橋與宛平縣城,幾乎成為北平對外的唯一通道。宋哲元的29軍困守孤城,以及城外的南苑基地。至於北洋軍閥時代修建的兵工廠,因為改朝換代,早已被拆得一幹二凈。身為北平警察局的偵探,葉克難奉局長密令,來到盧溝橋調查形勢。

雖是盛夏,永定河兩岸的局勢,卻如深秋般肅殺。靜謐的荒野之夜,蛐蛐使勁地鳴叫著。十一孔聯拱的盧溝橋,自金代大定年間便橫跨於永定河上,是為華北最長的古石橋。馬可·波羅曾對這座橋大為贊美,西洋人都叫它“馬可波羅橋”。盧溝橋亦是北京南下中原的必經之地,所有埋葬在清西陵的皇帝棺槨,都必須通過盧溝橋——最後一位,便是光緒皇帝。

橋東頭是乾隆皇帝禦筆的“盧溝曉月”,擡頭卻不見一絲月光。葉克難小心翼翼踏上橋頭,若是被中日雙方的士兵當作間諜,必定被亂槍打成馬蜂窩。

盧溝橋北響起隆隆的炮火聲。葉克難躲在橋欄的石獅子下,發現日軍駐紮的豐台一帶,到處是晃動的燈火。如果不是打仗,至少也是一場真刀真槍的軍事演習。天空升起幾道曳光彈,幾乎照亮盧溝橋頭。

盡管空氣中飄滿硝煙味道,古老的盧溝橋仍然保持寂靜。葉克難的眼角余光,看到一個瘦小的人影掠過。他當即掏出手槍,心想該不是矮東洋的日本偵察兵吧?

那人影一步三回頭,腦後拖著一根馬尾,身上背著個大包袱,還有一把長柄傘,不知何方神聖?

葉克難擡起手槍,低聲喝道:“什麽人?”

“中國人!”

聲音竟似個少女,借著永定河上的探照燈光,葉克難才看清盧溝橋上有個十六七歲的美少女,身著北平城裏常見的大姑娘裝束,鬼魂般浮動在暗夜中。

“你是何人?”

到底是名偵探,不會見著姑娘就松懈防備,照舊擡著槍口問道。

“我……我是北平女子中學的學生,請問你又是哪位?”

這姑娘的國語雖然標準,卻不是京片子,想是從南方來的。

葉克難便也亮了底:“北平警察局,葉克難。”

“葉探長?您就是大名鼎鼎的京城名偵探葉克難?”

“如假包換。”

葉克難靠近對方兩步,這張臉孔雖然成熟了些,卻還保持風流倜儻的英姿,讓人看了不免印象深刻。

“你還記得我嗎?”姑娘幾乎把臉湊到葉克難的眼門前,“你抱過我!還親過我!”

“放肆!”葉克難的臉幾乎紅了,退後一大步,“你這丫頭,怎地滿口胡言!”

“那年我才一歲多,我媽說,在西安灞橋,你親我的時候,我還在你身上撒了泡尿。”

“你是……”葉克難瞪大雙眼,等到日本人的探照燈再掃到盧溝橋上,才看清楚少女的臉,端的是個美人兒,眼睛像歐陽安娜,鼻梁卻又像秦北洋,“你是——九色?”

“嗯,我媽是歐陽安娜,我爸是……秦北洋。”

“你果然是秦北洋之女!”

葉克難就差當場擊掌而鳴,十七年前,歐陽安娜要跟齊遠山結婚之際,他還極度反對,如今終於有了答案。

十七歲的丫頭嘻嘻一笑:“現在我叫秦九色。兩年前,我媽把我送到北平讀女中,準備明年考國立北京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