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活死人(二)

“啥……”

安娜湊近他的耳朵說:“北洋,我把九色帶來了。”

片刻後。秦北洋看到了另一張面孔。十二歲的女孩,繼承了她媽媽的漂亮,琉璃色的眼眸,烏黑的長發,近乎透明的皮膚;她也繼承了某個人的英武,高挺的鼻梁,飽滿的天庭,還有立體的五官。

她是九色,安娜的女兒。

小姑娘癡癡看著秦北洋,既陌生又熟悉,好像在博物館看古埃及木乃伊的展覽。而在她的肩頭,盤踞著一只古老的黑貓,如同蛇一樣拉長身體。秦北洋認得這只貓,它來自唐朝小皇子的姐姐永泰公主墓。

“齊……九……色……”

秦北洋緩慢地喊出女孩的名字,但是女孩搖頭回答:“我叫秦九色。”

他聽懂了,但他不明白,他只有力氣眨眼皮了。

安娜把頭湊過來,摟著女兒說:“嗯,她叫秦九色,她是你的女兒,她是我們的女兒。”

“我……的……”秦北洋的嘴唇在發抖,“我……們……的……”

“嗯,你不記得了嗎?在北極冰海,在維京人的陵墓,在那間密室……”

“記……得……”

秦北洋的鼻翼開始抽搐,但再也流不出眼淚。

“你是我的爸爸?”

小九色眨了眨眼睛,伸手觸摸秦北洋的面孔。他的身體已慘不忍睹,被一張毛毯卷起,猶如裹屍布,雙臂與雙腿都已成了醫療廢棄物。

父女相認。

秦北洋無法擡起手,就連脖頸都難以轉動,他只是直勾勾地看著女兒的容顏,仿佛看見少年時的自己。

九色卻不知怎麽叫他?目光透著那麽一絲隔膜。畢竟十二年的養育之恩,父女之情,還在齊遠山那邊。

她不是第一次見到秦北洋。

相比秦北洋九歲在光緒帝地宮中第一次見到親生父親的反應,十二歲的九色如此鎮定,也許有那只千年黑貓盤踞在肩頭,給了她某種直面歷史的勇氣。

九色沒有歡欣,也沒有悲傷,更沒有質疑。這種不悲不喜,不增不減的態度,讓秦北洋呼吸急促起來,盯著安娜的雙眼:“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

“這是我的錯!對不起,北洋,對不起,九色!”

此時此刻,秦北洋與小九色,已是歐陽安娜生命中唯二重要之人。

躺在棺槨中的秦北洋,嘆息自己失去了一個九色,卻得到了另一個九色。

失之東隅,收之桑榆。

只可惜,失去的身體,何時可以回來?

秦北洋在春秋古墓中躺了一個月,1932年的夏天快到了。

他的語言功能已經完全恢復,舌頭、喉嚨、聲帶都已痊愈,脖頸也能轉動大半,甚至能做出仰脖與低頭的動作。但他的脊椎骨處於癱瘓狀態,五臟六腑在本能中蠕動,飲食和排泄都要別人來服侍。安娜和九色承擔了他的保姆和護工的角色。

秦北洋又問安娜:“你天天來服侍我,遠山可怎麽辦?畢竟他才是你的丈夫。”

“三年多前,我就跟齊遠山離婚了。”

“離婚?”

在秦北洋在字典裏,第一次出現這個詞,仿佛過去都只有外國人才有這個概念,哪能輪到中國人的頭上?

“嗯,末代皇帝不也跟他的皇妃離婚了嗎?”

秦北洋苦笑道:“我又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我和遠山,只是為了女兒,才保守了這個秘密,沒有告訴別人。”安娜如釋重負般地長出一口氣,“如今,既然九色已知道自己姓秦而不姓齊,也再沒有隱瞞的必要了。”

一個月前,歐陽安娜把這個秘密告訴了九色。

九色不相信。自打她出生的那天起,她就把齊遠山視作爸爸。十二年來,齊遠山也十分疼愛她,將她當作親生閨女。女兒一天天長大,歐陽安娜本以為可以永遠保守秘密。但她發覺自己做不到。幾年前,安娜搬回上海,齊遠山戎馬生涯,無法陪伴在妻子左右。她跟九色母女倆,雖然過著王後公主般的富足生活,總感覺缺憾什麽?重新見到秦北洋後,她無數次想把這個秘密說出來,告訴秦北洋,也告訴九色,卻總是話到嘴邊又吞咽回去。她害怕秦北洋會恨她,會恨齊遠山。她也怕九色會恨這個突如其來的父親。

十二歲的小姑娘在最初巨大的疑惑、震驚和抵觸之後,卻似懂非懂地理解了——那不是任何個人可以挽回的,而是一個叫命運的家夥,給媽媽也是給自己出的一道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