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他回來了(二)

那是1931年的最後一天。

錦州降下大雪,渤海凍上厚厚一層冰,城內外軍民苦不堪言。關東軍已集結大軍,一場血戰在即。

秦北洋與九色住在錦州城外一座古墓中,只有在這種環境,他才能遏制肺裏的癌細胞。淩晨時分,當他抱著一堆古人的枯骨,從破碎的棺槨裏醒來,卻發現九色不見了。秦北洋沖出古墓,尋找他的小鎮墓獸,天空仍如鍋底般黑。東方地平線上的晨曦遲遲被壓著出不來。荒野白茫茫一片。他心急如焚地打出馬燈,照亮一串九色的足跡,就像一只馬鹿,或是一匹公狼。

翻過一道險峻山崗,進入白雪皚皚的谷地。足跡盡頭,黑魆魆的地下亮起一團琉璃色光芒。到處都有被挖掘的痕跡,白雪間堆積黑土,暴露地下的墓室門與棺槨殘跡。原來是個古墓群,秦北洋將馬燈對準墓穴口的石碑。碑文蒼茫遒勁,多半是魏晉南北朝的。潛入墓穴,但見鬼火森森之中,一尊怪物蹲伏在棺槨前,雪白鹿角刺破棺材板,挑出墓主人遺骨,大口吞噬棺槨以及陪葬品。

“九色!”

秦北洋呵斥一句,那怪物轉回頭來,身上披掛青銅鱗甲,赤色鬃毛又長了一圈,雙目瞪著主人發出咆哮。它的體型變得更大,腹部臃腫不堪,正如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它不再是幼獸的模樣,渾身散發古墓裏的黴爛與腐臭,嘴角淌著被咬碎的青銅器殘渣。

這片南北朝古墓群裏並無鎮墓獸,更沒有靈石存在。九色已經發狂了,它將古墓中的棺槨、墓主人遺骨以及陪葬品當作盤中美食。就像它殺死鎮墓獸,吞噬靈石,攻擊化工廠或發電廠,吞噬重金屬化學物品一樣,它把欲望擴大到了中國大地下的古墓。

九色並未拜倒在主人腳下,反而發出威脅的目光和吼聲,像個鴉片發作的癮君子。物極必反,靈石是極其強大的動力,這股力量如果無法駕馭,也能毀滅鎮墓獸。

秦北洋心臟顫抖著退出古墓,縱身一躍,沒入厚厚積雪,頭頂飛過一道琉璃火球——九色竟對主人反噬了。

難得九色不認得自己了?秦北洋在雪地中重新站穩,抽出三尺唐刀。幼麒麟鎮墓獸爬出墳墓。

它已經不是九色了?

秦北洋仿佛一尊金剛立在蒼茫大地,挺胸呵斥:“九色!你是看著我出生的,也注定要看著我死去,你來殺了我吧!”

九色看著他。

它不動了,寬闊的肩膀與四肢安靜下來,像佛本身故事裏那頭饑餓的老虎,忽然遇見舍身飼虎的王子。

琉璃色雙眼在顫抖,漸漸由渾濁變清澈。它想起來了,三十一年前的白鹿原地宮,十四年前的上海虹口海上達摩山的私人博物館,巴黎毒物森林的墓碑和葬禮,北極冰海孤島深處的火山口墜落,共同攀登永無止境的世界樹,渡過地心海,走過西伯利亞與絲綢之路……

天亮了。

幼麒麟鎮墓獸在旭日下,收起雪白鹿角,青銅鱗甲縫隙間重新長出被毛,恢復成獒犬模樣,體型卻比昨日大了不少。邪魔被驅散,九色茫然不知所措,猶如喝酒宿醉斷片後的男人。

九色把腦袋湊在秦北洋懷裏,巨大力道撞得他人仰馬翻。它發出嚶嚶的聲音,像一個壯漢發出小孩子的撒嬌聲。秦北洋看著東方日出,雙眼被陽光刺得睜不開,幾乎要雪盲的感覺。

秦北洋的九色回來了。

1932年的第一天,小六子下令駐守錦州的三萬大軍,全部撤退到關內。三百多年前,還有袁崇煥死守寧遠與錦州,如今再也沒有一個袁崇煥了。

大軍西撤前,暴風雪中,秦北洋拉起俄國十字弓,向著東北方的雪野,射出一支鋼箭,仿佛白色虛空之中,藏著一張爬過刀疤的右臉,還有一輪黑色的太陽……

以上,便是秦北洋在十幾天前的回憶。

上海大世界的燈火下,遙遙可見南京路的先施公司與永安公司,還有大光明電影院剛剛散場的人群,難以想象兩千裏外冰天雪地的世界。

“我是為了九色回來的。”秦北洋的臉頰削瘦,這三年來風餐露宿,一門心思想著復仇,在東三省吃了不少苦頭,“不能再讓九色惡化,它會認不得自己,變成一個大怪物,擁有吞噬世界的力量。”

齊遠山猜到了他的意圖:“你是要去找浦東的墨者天工工廠?”

“解鈴還需系鈴人,九色曾經在巴黎起死回生。幫它做手術的人是錢科、李隆盛與朱塞佩·卡普羅尼。我相信他們還能第二次拯救九色。”

“祝你成功!”

齊遠山卻還舍不得秦北洋,兩人去了一間小酒館,點了幾樣小菜,兩碟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