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再見!皇帝!(一)

民國十三年,1924年11月5日,清晨七點。

北京城沐浴在朝陽之中,故宮角樓閃閃發光,宛如一尊被打磨過的鎮墓獸。

按照約定好的時間,十八歲的溥儀前來延禧宮,觀賞修復的瑞士鐘表機器人。

秦北洋瞬間想起阿海說過的話——天亮時分,“皇上”就要看到這台寶貝的表演。他們迅即退入三層閣樓,只留下蒼狼鎮墓獸端坐在屋頂。

阿幽、老金、中山、小郡王、葉克難以及小鎮墓獸九色,全都藏在閣樓之上。葉克難的肩膀受了刀傷,阿幽還親自給他包紮。至於老太監與幾名黑褂男子的屍體,全被他們扔入了地下深井。

等到秦北洋跑回二樓密室,瞎眼的老鐘氣息奄奄,通宵不眠的修復工作,已讓老爺子油盡燈枯,什麽話都說不出了。

太監們已踏入延禧宮,護衛著“皇上”步入二樓,穿過十二美人圖中的暗門,來到乾隆皇帝最愛的瑞士鐘表機器人跟前。

相比身著清朝袍服腦後拖著辮子的太監們,他們的“皇上”倒是剪著西式發型,西裝革履,戴著眼鏡,猶如吃過洋墨水回來的留學生。而在溥儀身邊,還有一位五十歲左右的西洋人,他便是中國第一位西洋“帝師”,小皇帝的英語老師,蘇格蘭人莊士敦。

秦北洋看到年輕的溥儀,也不下跪,只是九十度鞠躬道:“工匠秦北洋拜見陛下。”

“放肆!什麽人啊,穿得像個叫花子,頭發多少天沒洗過了?牲口都比你幹凈,見了當今皇上真龍天子,還不下跪叩首?”

旁邊的太監正要抽他耳光,逼迫秦北洋下跪,卻被溥儀阻攔道:“住手,這位小師傅是朕請來的客人,休得無禮。”

“紮!奴才該死!”

溥儀厭惡地說了一句:“滾……”

那太監聽聞皇上的命令,竟然真的從樓梯咕嚕嚕地滾了下去。

蘇格蘭人莊士敦在旁邊用英語低估:“果然是個奴才。”

“阿海先生呢?”

溥儀竟然問起了阿海……秦北洋故作鎮定道:“陛下,昨晚阿海先生帶我來到宮裏,他說有要事處理,已先行告退了。”

他稱溥儀為“陛下”而不是“皇上”,蓋因根據中華民國優待清室條例,是以外國君主之禮對待退位的皇帝,稱呼陛下就好像面對英國國王,才是符合官方禮儀的。

“外面那口棺材什麽意思?”溥儀掏出手絹蒙住口鼻,想來是受不了秦北洋身上的味道,“多晦氣啊?朕都差點不敢進來。”

秦北洋隨口胡謅了一個理由,“阿海先生有諸多怪癖,他喜歡把維修工具都放在棺材裏,說是能夠吸取古人精華之氣,有助於修復古董。”

“這理由倒是新鮮。”

“陛下,您要修復的乾隆皇帝的瑞士鐘表機器人,小人已在鐘師傅的指導下完工了。”

“真的嗎?太好了,速速為朕表演!”溥儀坐在太監們端來的一張龍椅上,翹起二郎腿,悠悠哉地說,“自從朕八歲那年,見到過這間寶貝的表演,就對它念念不忘,這不已經等了十年……莊老師,您也坐下瞅瞅?”

太監又給莊士敦賞了一把椅子,洋老師和他的皇帝學生,並排坐在延禧宮二樓的密室中,開始觀賞PierreJaquet-Droz制作的鐘表機器人。

這台寶貝早已上緊了發條,秦北洋又細細檢查了一遍,以免再出什麽簍子。

深呼吸,一晚上的搏命折騰,終於要化作這幾分鐘的華彩演出。

率先開始的是鐘表機器人的第三層,這是一支交響樂隊,許多西洋小人各自手執樂器,有人拉響了小提琴,有人敲響了三角鐵,還有人彈撥起豎琴……

整個延禧宮的三層樓,仿佛變成了音樂廳,傳遍了巴赫的《B小調彌撒曲》。這是個莊嚴的宗教音樂,十八世紀可沒有留聲機,全都依靠這些機械小人操作樂器,形成了交響樂隊的奇妙效果,這讓蘇格蘭人莊士敦大為驚訝,不久便陷入沉醉的神情。

接著底層的兩個寫字小人,西洋少女擦去小桌上的塵土,倒水入硯台,然後小心翼翼地磨墨。而那虬髯男子,提起迷你的微縮狼毫毛筆,沾著黑色墨水,開始在宣紙上落筆。只有親手修復的秦北洋才知道,控制寫字的機械部件是三個圓盤,邊緣有長短距離不等的凹凸槽,按照每個筆劃與筆鋒特制,分別控制橫豎筆劃與上下移動。歐洲大胡子紳士一手扶案,一手握筆,氣定神閑,工架十足,仿佛歐洲洛可可版的王羲之、顏真卿、柳公權,有板有眼地在紙上寫下八個漢字。

“八方向化,九土來王!”

在巴赫的交響樂伴奏下,中國最後一位皇帝輕聲念出這八個字,仿佛大清帝國從廢墟上崛起,回到康熙乾隆的盛世,萬裏之外的蠻夷仰慕中華的美德與威嚴,紛紛遠渡重洋跨越大漠前來敬奉貢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