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秦北洋回來了(一)

秦北洋在棺材中睜開眼睛。

北京,紫禁城大內,東六宮之延禧宮。

他看到了月亮。

故宮之月,像一彎美人兒的眼睛,散發著琉璃色的清輝。

他的眼球開始轉動,隔著充滿木屑的棺材板,視線觸及一座鐵骨與玻璃魚缸組成的三層樓宇,水光折射月光以及金魚,仿佛來到海底的水晶宮。

仿佛從一千二百年的長眠中蘇醒,他的聽覺也漸漸恢復,先是北京深秋的夜風,吹過故宮角樓的鈴鐺。再是隔壁宮殿中的銅壺滴漏,大珠小珠落玉盤,就像瑞士鐘表的秒針,一格一格,無數格的積累,叫做時光。

然後,他看到一張臉。

一張被刀疤所覆蓋的臉,三十多歲的年紀,面目依然清秀俊朗,只可惜被他打上了一個永不磨滅的烙印。

阿海?

他的腦中掠過一個名字,然後,他想起了另一個名字——秦北洋。

這是自己,嗯,記憶還在……

去年,1923年,九月,關東大地震一周後。

橫濱,化為廢墟的黑龍會。

他看到了魔。

四川道人的一發子彈,擊中了秦北洋的胸口。白晝中無法變身的九色,被迫帶著唐刀與十字弓逃走,前往東京尋找光公主,祈求她來拯救主人。芳子的刺殺失敗,她再度被那個魔強暴。秦北洋則被捆在挖掘機上離開了黑龍會。

當他醒來,已是三天後……

顛簸的車廂鐵殼內部,發動機的轟鳴讓他的腦袋發脹。手指頭有了觸覺,汽油味道刺激著鼻子,眼前是黑暗無邊的世界,猶如古墓深處一具鋼鐵棺材。他還活著,並非一千年後的木乃伊。胸口傳來撕裂般的劇痛,倒是像木乃伊似的裹著厚厚的繃帶。謝天謝地,他不再流血了。他覺得自己可以動,但手腳都被繩索捆綁,每次掙紮都會讓皮肉更加痛苦。和田暖血玉墜子還在胸口,隱隱發出熱量。但他失去了九色、唐刀、十字弓後,這是唯一還有價值的身外之物。

鐵皮車廂打開,他看到一張剛毅的男人的臉。三十多歲的日本男人,唇上留著濃黑的胡子,頭上沒有戴軍帽,露著一頭鋼針般的板寸。

他認得這張臉——日本帝國陸軍少佐:秦田三郎。

對方竟給了他一個微笑,並不符合嚴肅的日本軍人畫風:“三天前,我看到你時,你快要死了。日本最好的軍醫為你做了手術,取出了射入你右胸的子彈,再偏一厘米就會要了你的命。你很幸運,不是嗎?但告訴你一個壞消息,我們的軍醫發現,你的肺裏有癌細胞。”

秦北洋無力多說,也不願面對這張臉。數日前,關東大地震的劫後余生,確切地說是東京大屠殺的修羅場,他從秦田三郎的屠刀下,拯救了上百名中國工人的生命。

“你為什麽還活著?”

“這個問題好,但我不知道……”

幾名士兵將秦北洋擡下來,穿過月光下的飛機跑道,迎面是一架碩大的雙翼運輸機。

螺旋槳在轉動,狂風吹亂頭發。他仿佛被再次塞入棺材,進入充滿汽油味的機艙。他閉上眼睛,感到飛機正在滑行,劇烈顫動之後,他脫離了大地。

秦北洋醒來時,一條黑布蒙住他的眼睛。他能感受到陽光的灼烈。還有風。高山上的風,肆意地呼嘯而過,讓他想起遙遠的秦嶺,並更濕潤。地勢越走越高,崎嶇不平,他能聽到禿鷲盤旋的呼號聲,還有腳下石頭子墜落懸崖的滾動聲。身邊的人在喘息,顯然也是恐懼。前方傳來一聲慘叫,有人失足跌落了萬丈深淵。

終於,秦北洋被推入一條地道。

他嗅到了古墓的氣味,混著古物、棺槨還有墓主人遺體的空氣,仿佛清晨六點綻開的玫瑰花香,源源不斷地輸入鼻孔。

秦北洋跪倒在地上,讓肺葉灌滿這種氣息,就像消防隊用水龍頭熄滅一場大火。他能清晰地感知到癌細胞的衰退和死滅。古墓中像是充滿了再生細胞,修補他已病入膏肓的肺葉。

當漫長的跋涉停止,秦北洋聽到鐵門關閉之聲。他有力氣摘下蒙臉的黑布了。深呼吸。墻上有一盞油燈,照亮一間狹窄的地宮。墻上畫著朱雀玄武和三足烏,還有二十八星宿圖。他看到了棺槨,早就被打碎了,裏面只有殘破的骨骸。沒剩下多少古物,全部盜墓賊洗劫一空。秦北洋看到一些零星的漢字,記載著天幹地支以及吉祥字,但沒有墓志銘之類的東西。難以判斷年代背景,也許是南北朝?也許是隋唐?

這裏不是日本。

長頭發又留到了肩頭,因為多日不清洗而油膩打結。撫摸自己的下巴,長滿茂盛而堅硬的胡須,讓他想起死去老父的絡腮胡……

秦北洋昏沉地睡了一宿,不曉得白天或黑夜?身體舒服了太多,肺葉裏充滿古墓的氣息。